精选文摘《闲庭絮》内容如下:
二、
姨爹半卧在廊下看书。一本药书翻得汗渍斑斑。当归,车前子,小苍耳,甘草,泽兰,茅根,柴胡……这些奇奇妙妙的小药草,从泛黄的书页中走出来,或儒雅,或温婉,或猎爽,或温厚,像才情横溢的书生,像玲珑聪慧的妇人,像晚景薄凉的末路英雄,像红颜薄命的大家闺秀,像风风火火的乡间丫头……姨爹觉得,它们不是根根草草,分明是有血有肉、性格迥异的男子女子呃!一个个活色生香的中草药名字,就是一个个鲜灵灵的人间男女姓名啊!
少年时的姨爹,第一次去镇子上给娘抓药,站在齐至下巴的柜台前,看那白髯灰袍的老中医,白皙瘦长的手指,拉开深红药橱的一屉屉小抽屉,他就爱上了,迷恋上了,那些药草啊!那些扑出抽屉的草药香啊!神秘而温暖。少年的他,常常去镇子上给娘抓药,把一包包黄草纸里包着的根根草草,捧在鼻子下,贪婪地嗅,像儿时蜷在娘怀里,闻她的体香。娘的体香是咸湿的,带着微微的汗腥味,少有清香,偶尔在她用香胰子洗过澡后,才难得有点茉莉香。中草药味,是浓烈的苦,浓烈的香,这种独特的气味,令人上瘾。让人失魂落魄,中了蛊一般。
他坐在昏黄的老杏树下,给娘熬药。泥红的陶罐药香袅袅,草药的苦与香,蛇一样游走。老屋的檐下弥散着气味。一副一副汤汁喝下去,娘的清白脸色渐渐唇颊红润,她可以重拾稼穑,去陇上耕作了。
少年的他,不可抑制地爱上了中草药。从此,一本药书不离手。那本老书,是从老秀才樟木爷爷的老宅子里翻出来的。孤寡的樟木爷爷活到了九十九岁,摆弄了一辈子的盆盆罐罐,盆盆罐罐里都是东邻西舍的药汁子。他做了一辈子的中医,汤药汁子甘露似的,润泽了男人女人娃娃们的脸色,一村子欢实的他人子孙,都喊他:老神仙爷爷。不论辈分。
姨爹也想做樟木爷爷一样的老中医。那些秋野上卑微的根根草草,在药书里端然而持重,各自沉默,各自神秘,各自出奇制胜,不动声色,多么值得尊重。它们在人间烟火里饱受煎熬与锤炼,却各自完成了慈悲的关怀与救赎,多么伟大!
在药草跟前,人突然渺小得不值一提。完全要靠这些卑小的草们来照拂,来渡劫。姨爹心中的药草,美好得无与伦比。
姨爹一趟一趟往镇子上的中药房跑。他去给白胡子的老中医做后庭的小徒,默默无言地帮着侍弄那些收进来的药草。不吃他们一粒米,不喝他们一滴水。更不领他们一文工钱。他只要每天能和药草们肌肤相亲,就无比欢欣。
年复一年。姨爹的脚板把镇子上一条青石板路,摩挲得比姑娘的脸颊还光滑。中药房和裁缝铺分别坐落在小石径的两头,站在中间,远远地两端望去,像两枚果子,一个枣红,一个松绿。枣红的,是药房的屋檐。松绿的,是衣铺的门楣。
松绿的门楣后,坐着娇娇嫩嫩的兰姨。姑娘从“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的年龄,看着门外来去的清瘦少年,长成了清雅青年。门外的青年,也看着门内的女孩渐渐从青嫩长成了清丽。
青石板路没变,药铺没变,衣铺没变,女孩变了,男孩变了。一切如常,长大了,就是好时光。他俩看着看着,就把彼此看成了相思与牵挂。忽一日,兰姨推开窗户,姨爹正好走过窗下,一抬眼,却像第一次看到,那么惊诧与欢喜。阳光掉下来,啪——砸得两人满脸桃花开。
姥爷可不舍得嫁女。姨爹太穷。乡下几亩薄田,一扎就透,兜不住锅底。人又没有正经营生,打少年时,就隔三差五往药铺跑,不务正业似的,不农不商,一副单薄的肩膀,哪能担得起女儿的一世安稳与幸福?
可兰姨铁了心的要嫁。飞蛾扑火似的不管不顾。十七八岁的女孩,虽说不上是大家闺秀,也是殷实人家的女儿。读过书,人温婉,门槛前来提亲的虽不是五陵少年,也是贵门子弟。兰姨却猪油蒙了心,檐水遮了眼,一个落花缤纷的夜晚,学了那卓文君私奔。姥爷羞恼,一气之下断了父女情谊,扬言死生不复相见。
那场穿行于落花底下,慌乱张皇中举行的月夜婚礼,成全了这世间所有的春天。春天有爱情来临,便不负春天了。兰姨无怨无悔。
兰姨在乡下受苦。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蜕变成布衣布衫的绣妇。她一天天坐在窗户底下绣花,扎了根似的,只任手下团团簇簇。
姨爹依旧不侍稼穑,脚步勤奋往镇上跑。只是,他不再从青石板小路上过,绕过蓬蓬黄芦与苦竹,绕过摇摇白茅与芒草,绕过松绿门楣的衣铺。生意红火的衣铺,对他已失去了吸引力,里面画一样的姑娘,已坐到了他的窗下。
三、
兰姨绣花,不再绣兰草和美人。她在绿底的绣布上,绣大朵的牡丹,色彩亮丽,灼灼的,晃得人眼花。大红的,橘黄的,玫红的,喜气兜不住。乡下人嫁娶,是绕不开牡丹的。牡丹一点也不俗气,都是富贵吉祥,都是美好祝福。牡丹是喜事上不可或缺的。小鞭炮噼里啪啦一炸响,那被面上,盖头上,嫁衣上,牡丹丰腴的腰肢一扭,灼灼一笑,这喜事,顿时给上了色,一点一点被捋进红红火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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