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我的父亲是石匠》内容如下:
1、
我家住在八百里太行山内。这里有大大小小的石头瓦块和蔓延开去的荆棘丛。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村属于山区,山上石头多,能耕种的土地就少,口粮不够,副业来凑。于是忙完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乡亲们将副业干得热火朝天,有开窑厂的,有买车干运输的,这里不缺石头不缺煤,人们将二者融合煅烧成石灰运输到全国各地卖掉换钱,于是我们村很快就富裕起来了。
老话说,深山藏虎豹,田野埋麒麟。
从古到今,所有来钱快的生意都带有危险性,放炮崩石也不例外,打记事起,半夜山炮一响,总会有石块儿四下迸溅,把人从甜蜜的梦里拽出来,村里的女人们戏言,说这是午夜惊魂。明知道这条道危险,但为了一大家子的吃喝,村民也还是豁出去了。
与村里忙着跟风赚钱的乡亲们比起来,父亲是内秀的。他读过几年书,喜欢美工,却因为家里贫穷而辍学,与我的母亲组建家庭后,他见别人家都富了,盖起了亮亮堂堂的大瓦房,也想上山挣钱。奶奶就他一个独子,生怕有个意外,说啥也不让,还托人求告地找遍十里八乡,让他去跟人学石雕。
石雕匠人是手艺人,与读书人一样为人所看重,所以那位老石匠的性子有些傲,喜欢藏着掖着,从不肯将一身本事显露人前。父亲多方打听,才知道老石匠最喜欢就糟鱼下酒,而糟鱼的秘方也是镇上饭馆独家拥有,所以价钱之高,远非父亲钱囊所能支应。父亲既要学艺,没有其他办法可想,只有一家人节衣缩食,把钱省下来,殷勤地贡献给老石匠的口腹。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老石匠感念父亲孝心赤诚,终于将父亲收为徒弟,一身本事得以传承,也得到父亲的奉养,老石匠很是欣慰。
记忆中,在那些煤烟弥漫、火星四溅的石灰窑旁边,有一个简陋的“工坊”,父亲腰上系着一条满是灰粉的围裙,手拿弓把和定型仪,在面前的石料上比画。他面前,摆着一个表面光滑、泛着莹白光泽的石狮子。
父亲做石匠虽说是半路出家,但他毕竟是做事非常认真的人。他读过书,会计算,天性又聪颖,干的工程很实在,不仅质量好,还节省成本。人们评价他的石雕技术并不纯熟,但从不缺乏创意。拿面前这头小石狮子来说,看上去没有传统雕刻所突出的那种凶猛与狰狞,反而显得憨态可掬。
年幼的我时常在他的“工坊”里玩耍。他曾送我一个拳头大小的石狮子,前爪儿一挥一挥的,像一只招财猫,可爱极了。我读书写字的时候,一直拿它当镇纸用,同学见了,稀罕得很,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人们都慕名前来求购。
父亲的手艺越来越好,他雕刻出来的作品,外观大气,雕琢质朴,一时间成了紧俏商品。“工坊”里挤满了人,大家各种谈笑,插科打诨,热闹非凡。来客们大都知道,父亲有两个特别会读书的女儿,因此便用羡慕和恭维的语气来打趣他,说:“你有五朵金花,将来享不尽的福,这石匠手艺恐怕要失传咯。”五朵金花字面上虽是赞誉之词,但在知道内情的人看来,无疑是羞辱,因为我家没男孩儿,被村里的长舌妇们背地里唤作“绝户”。这是父母心里的痛,但他们却把这痛化作了辛苦劳作挣钱养家的力量。
几个姊妹从小都知道,我们所有的学费、生活费,都是他一点一点凿出来的——凿下去的是力气,是艰辛,还有父亲最朴实的希望。
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姊妹长大了。二姐留在北京做了大学讲师,我就留在了太原,其他还有在山东的,也有在邯郸的,只有我大姐嫁在本村陪伴父母。我们多次想把父母接到大城市里来享福,可老两口说啥也不愿意,用一句“我们还年轻咧”就堵了我们的口,然后就各自去忙了,不再搭理我们的话茬儿。
虽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可父亲却不愿意听别人唤他“泥腿子”,他说自己是手艺人,也是文化人,他懂堪舆、识风水,赶集跑会,也要找个能旺财的地方。每逢有人赏识,他便说那人“慧眼识珠”,每当见到乡镇政府门前的大石狮子,他便自豪得无以复加,还拿我发表的文字与之相比——“我的作品也发表了,还发表在政府部门,比你还强咧!”
听到这番话,不光我,还有路过的乡邻们,一个个都伸出了大拇哥。这时候,他开怀大笑,眼睛里溢出了泪花,快乐得像个孩子。
2、
在我老家的村口,有一棵粗壮的老槐树,盘根错节长于山石之间。
老槐树虽然久历沧桑,身躯被严寒酷暑折磨得弯曲佝偻,但仍枝繁叶茂,绿荫如盖。无论时光流转、世事变迁,也不论春雨秋风、暑往寒来,这棵老槐树一直守卫着村庄,无怨无悔。
早晨上工的人打树下走过,听鸟雀呼朋引伴,百啭千声,觉得赶走了叫人迷迷瞪瞪的瞌睡虫,让人一整天都精神百倍;傍黑回家前,人们总会在树下的大石头上歇息,谈一谈石灰生意经,聊一聊农田里的收成,消磨一阵,一天的疲劳就会烟消云散。
这块石头原本是青色的,或许是被岁月反复缠磨、风吹雨淋的缘故,石头的颜色便慢慢转了白,早先雕刻的精致花纹早已不见,只留下深一道浅一道的刀痕。
这是父亲从山上精挑细选的一块平滑石头,高约一米,厚约一米,四四方方,被他用锤子敲、用凿子凿,先弄出模糊的造型,之后再用剁斧砍出工整平行的细线,等功夫到了,自然就现出一个粗犷厚重、浑然一体的座椅来。
石雕也是艺术,需要时间和功力!
父亲虽然是个石匠,但他颇知艺术,这点比我这书呆子要强得多。多年前,他不知从哪儿淘换来一本画册,封底印着被他摩挲了无数遍的名为《父亲》的油画,这是由当代画家罗中立教授于1980 年创作完成的大幅画布油画,被印在了这本刊物上。他常常一个人对着这幅画发呆,见到我的时候,他才指着画面上那干裂的嘴唇、手指上的倒刺、被锯过的粗瓷碗,以及人物脸上深深的皱纹问我:“来看看,像不像我?”
我当时还不到十岁,父亲也还不满四十。都说男人四十一枝花,那时候的父亲意气风发,头发浓密黑亮,脸庞饱满红润,只是手上生了些老茧,跟画面上那位父亲形象相差甚远。或许因为年幼不知事,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和画中的爷爷搁在一起评论,所以我头摇得像拨浪鼓,指一指画面说:“这个像爷爷。”然后就飞跑出去玩了。
傍晚,香喷喷的饭菜端上了桌,母亲让我去叫父亲吃饭。我在土里泥里滚着玩了半天,头发和衣裳很脏,正想着洗干净吃点喝点再歇歇,听母亲这么吩咐,虽心有不甘,但不敢违逆,于是慢吞吞地到了“工坊”,一眼便看到父亲坐在石墩上,摩挲着那本画册,他的眼睛里蓄着泪水,痴痴地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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