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我所热爱的黄金》内容如下:
小时,我妈自杂屋扛出木梯,靠在屋檐,攀缘而上,切好的几十斤萝卜丝均匀扬在青瓦上,白天晒着它,夜里星星看着它,如是七八日,萝卜丝卷缩至一线,吾乡称之为“萝卜菇子”。久经阳光曝晒与夜霜沉浸的萝卜菇子,清香扑鼻,气味复调,一层蓬勃的阳光味裹挟一层冷冷霜气,夹心的那一点点甜,是点睛的一笔。这些珍贵的萝卜菇子,是要留到凛冬大雪封门时,才要拿它来吃,纵然不曾放一点肉同烹,却也滋味殊绝。一直难忘。
城里很少见霜了。清晨五六点的光景,去居所附近荒坡散步,枯草上偶见霜迹,晨曦橘黄中,有着钻石一样的光芒,凛凛冽冽,直叫人背几句庾信《枯树赋》。
霜的气质里,有古气,也有坎坷气,似不太近人,城市如此扰攘喧嚣,它怎么肯来关顾?
还是小时候,我家一畦雪里蕻早已郁郁葱葱了,宽大的叶片青里透紫——当别家纷纷采收,我妈总是不急,说是不慌,等它们再多打几天霜,更好吃些。
早晨,蹲在街头的我买一位老人腌好的萝卜缨子,捻一点品尝,微苦。老人见我眉头微皱,轻声说,再等一星期,等多打些霜,再腌就甜了。为了不让她失望,还是称了半斤。嗯,我们在悄悄谈论霜,犹如交流一种古老密语。
天下蔬菜,无论块根类,抑或绿叶类,何以一经了霜,口感骤然鲜甜了呢?
也不过是涅盘。
还是故乡。也是这样的季节,总是睡不够,一日日凌晨,一梦惊坐起,脸也不及洗,晨曦微茫中狼狈地往学校奔——白日里掉在地上的一根枯瘦的稻草,被隔夜的寒霜一把抱在怀里痛惜,胖胖壮壮的,俨然裹了一层棉絮,步子迈得急迫,不小心踏上去,呲溜一声滑老远……如今忆及,分明有月映青川的寒凉,如在昨日。
田畈里寒霜一片——收割后的稻桩,披霜伫立久之,毛茸茸的如若刚出壳的鸡雏。田埂上大片芒花,在霜的包裹下,有一份菩萨低眉的含蓄慈悲。荞麦禾子堆在不远处的菜地旁,红秆黄叶在霜的洗礼下,愈发傲骨铮铮起来了。巴根草渐萎渐枯,浸了几夜寒霜,直追雁来红的气质。世间的一切,微微茫茫的,除了青山隐隐,余外均是梦境一般虚无。只是,当时正着急赶路的少年,觉知不到。
母校坐落于山巅,为无穷无尽的松树所包围。你可曾听过清霜粼粼的松涛之声?幽幽咽咽,浩浩汤汤,大河一样流啊流,永远到不了尽头,比一个世纪漫长,比箫声还要苍凉。多年以后,当听柴可夫斯基《悲怆》,母校山上的松涛昔日重来,生命里许多珍贵的一去不回的,一齐涌上心头,几欲哭一场。
每听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一交响、第二交响,也能真切感知到清霜之味,比凛冬大雪更要寒凉直抵内心……听着听着,一颗心慢慢升华,化悲痛为力量么。故,悲痛确乎可以洗礼一个人的灵魂。
同事不久前去了一趟东北,拍回一张大兴安岭秋色,充满无言的霜味。将这张相片作了电脑屏保,每日开机工作前,均静静欣赏几分钟。浩瀚无垠的蓝天下,一排赭黄色落叶松静静伫立山间,木屋上空青烟袅袅,慵懒歪斜地飞啊,飘啊,如若歌声顿消的余音,也像唐诗押了韵。
可见炊烟之地,人间有了活气,亘古不语的大自然一霎时活泛起来了。连近在咫尺的河流,似也受到感召,慷慨地将高远的青天、茂密的松林、稀疏的木屋一起倒映于怀中……此情此景,永远在时间的流动中,夺人心魄,令人心碎。
大兴安岭的深秋何以如此之美?不仅仅在于它高寒凛冽的气候,更多的是,山川草木在这种气候下涅盘而成的萧瑟之气。
这种气,即霜气,《古诗十九首》那么寂寥,深含不尽的远意。
大兴安岭的白桦林,在深秋里,一样美得奇崛。霜一样白的树干上,逐渐地生出裂隙,宛如一双双黑色的眼,骨碌碌望向你。
不能说话的白桦树,身上的眼睛更加灵动起来了。俄罗斯画家列维坦长于绘画白桦林——他的画永远充满霜气,白桦林下不时站着一匹孤独的小毛驴,它的眼里,除了初初涉世的孤单,更多的是一派经霜的沧桑。驴这种悲苦的动物,初生便苍老。纵然冬天欣赏着它,也有一星微火烛照。
霜气再往前一步,便是雾凇了吧,弥漫着高寒地区稀世的美:潺潺流水,寒气清冽,天地上下一白,人行林中,两鬓一夜飞白,灵魂上变得深厚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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