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从枣树下说起》内容如下:
我家大车门上半截全是镂空的菱形碎格子,格子约有装墨水瓶的盒子那么大。院子里一棵姿态优美叶子油亮的大枣树,一到地里麦子黄了的时候,开出淡绿色的细碎小花来,香味儿顺着夏天凉爽的风儿跑,跑满了我家院子,跑进了隔壁院子,又不知什么时候从大车门的碎格子里跑到大街上去了。从田里收工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打我家门前走过,都会说一声:呀!这枣花开啦!枣树那比大碗口还粗的树干上,深红色树皮皴皴的裂纹深深的,巨大的树冠简直就是一顶华丽的伞盖。深绿的叶子淡绿的花,不细看只见得一片耀眼的绿。每年枣花一开,我妈就开始在枣树下面用我家的大铁盆晒水,担负晒水任务的还有我家的洗脸盆。那洗脸盆是白底红花的搪瓷盆子,它虽然小了点,但也能把水晒热。中午放学吃饭的时候,妈妈从压水井里压上两桶水,一桶哗哗地倒进枣树下的铁盆里,另一桶倒满了搪瓷盆子就那么晒在枣树下。晚上吃过晚饭,妈妈会把我和两个弟弟挨着个儿地拉到枣树下的大铁盆里,用晒热的水舒舒服服洗一遍,穿严实了,然后把我们打发到院子中间的大炕席子上坐着,听奶奶摇着纺车嗡嗡地纺棉花,或是看着漫天的星星听爷爷讲天上的故事。有时候月亮比较大或者圆了,我们会比赛看谁能找见月亮里的桂花树。啊,我极目远望,那一轮银白的月亮里,果然有一株树。一个穿长裙的女子在树旁,胳膊上抱着一只兔子,似乎在向更遥远的地方张望。爷爷说那是嫦娥。怀里抱的是一只玉兔。什么是玉兔?就是隔壁小赖家养的小白兔吧?要不就是小黑兔、小灰兔!我们三个问的问答的答,笑着闹着。爷爷没再说话,他静静看着天上,我吸着鼻子,使劲闻着满院子的枣花香味儿,很有感悟地说:嫦娥家有桂花树,咱们家有枣花树!弟弟会缠着爷爷:我要吃枣子!我要吃桂子!没人见过桂花没人见过桂子,但小娃娃就要吃也是没法子。妈妈洗完我们的脏衣服一一搭在院子里的铁丝上晾着,喊我们回家睡觉。爸爸从外面回来,像赶羊一样,抱住乱跑的不愿睡觉的小弟弟抱回炕上去了。枣树的花随风飘落一地,当然也会落在我们洗澡的大铁盆里,妈妈遇到风天会把大铁盆在地上拖着,拖到东房里关门开灯给我们洗洗,这样不着风,免得感冒。
东房是我家灶房。锅碗瓢勺水缸粮食缸还有面瓮,还有大方桌上的二号蒸笼,大方桌下的奶奶擦得锃亮的鸡蛋罐子油罐子。我最熟悉的是带风箱的柴火灶,我会烧火,添柴,爷爷奶奶常常需要我这个小帮手。一放学,我就会走到灶房给忙着做饭的奶奶报个到。奶奶会说:“哎呀我军回来啦,来,我军烧火烧得好,来烧火吧。”我把书包挂灶房门上,坐下来添柴、拉风箱,唱着学校里学来的红歌,奶奶开始给猪切野菜,给鸡拌麸子皮。约莫着水开了,奶奶提着两只暖水壶放在地上,说:“军,一会儿灌满开水,你再往锅里添上凉水,添两瓢。”奶奶把淘好的半碗小米放在水瓮盖子上,就走了。喂猪,喂鸡,听见骂猪,又听见骂鸡。见奶奶收回新的鸡蛋小心放进鸡蛋罐子,这才回转身,把二号笼屉上摆满二面馍馍,搭在我下了米正烧得滚沸的锅上,再盖好大笼盖。然后,奶奶又去捞咸菜疙瘩了。奶奶咸菜腌得香着呢,要是再拌上些葱丝子芫荽段子放点醋淋上几点热油,啊呀,更好吃。队上分得有西葫芦、黄瓜、韭菜、芹菜,咋做都好吃。有时候奶奶高兴,夹起一筷子随便什么新做好的菜喂到我嘴边说:“来,我军先尝尝!”那香的,奶奶真是偏着心眼疼爱我。
柴禾是我爷爷收工回家路上拾回来的。爷爷不很高,黑瘦黑瘦的,一条腿为生产队赶车时牲口受惊了发起疯,爷爷被甩下车摔断了腿,百天后骨头愈合不好落下了毛病。走路就一拐一拐的了,叫人心疼。爷爷是个勤快人,重活干不了轻活抢着干,很受队里人尊重。地头的水渠边有一些玉米秆子,他拣拣用绳子捆了背回家,给队上护了渠,既方便了浇水灌溉,也给我家添了柴草。他会把牲口拉在路上的粪便拾起一堆在路边,然后一筐一筐背在田边集中起来,给农田沤粪用。没人给他派活,他就自己找活给队里干,在他多年努力下,田边不长杂草,路边不堆玉米秆子,农家肥方方正正堆在地头上,场院里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别人看他累,劝他回家歇歇,他总会这么笑着说:我也是队上的社员,能干啥就干些啥,这样吃饭香啊。碰到下雨的时候,村里人就不下地了。爷爷在家给奶奶搭把手,爷爷很会烧火,省柴,火候还把握得恰到好处。我一放学,进了灶房,爷爷会用灶里的余火烤出一块焦黄香脆的二面馍馍,他掏出口袋里叠得四四方方的手巾,啪啪抽打上面的灰,然后使劲那么一吹,灰就跑了,爷爷把烤馍给了我说,“军,吃吧。”有时候又会烤出一个长溜溜的烤红薯,一从灰烬中刨出来,香甜的味儿已经让我惊喜又期盼了。爷爷依然是从口袋里掏出他叠得四四方方的手巾,不紧不慢抽打上面的灰,然后,爷爷把红薯给了我说:“军,吃吧。”烤红薯好吃,烤红薯的皮有嚼头,更好吃。我总会欢喜地撕下一小块红薯皮,喂给爷爷的嘴边,看爷爷笑眯眯慢悠悠嚼着,然后问爷爷:“爷爷,好吃不好吃?”我爷爷总是回答说:“俺军喂给爷爷的,好吃!”我就吃着烤红薯心满意足回北房去了。
我家的北房从东到西可着院子一共五间,我奶奶和邻居奶奶总说这是我爸为了娶我妈自己盖的。我认真看了,觉得不像。这么大的北房,那么多的砖和瓦,还有长长粗粗的椽子,那可不是一个人能干得了的活儿。所以我从来不信这话。这五间房子,西三间爷爷奶奶他们住,东两间爸妈和我们住,这最东边一间,既是我们的外间,也是爸爸的办公室。一进门靠窗是爸爸的办公桌椅。爸爸在这里完成我们林城村的各种统计工作,以及每天的报纸信件的收发工作。邮递员叔叔骑着绿摩托戴着铁头盔疾驰而至,我们半个村子的小孩都要追着摩托跑,当我爸给邮递员叔叔签完字,看着他出了我家大车门一蹁腿就上了摩托,我们这些小孩子也用手掌着自己心里的摩托,小嘴和那真摩托一起发出嘟嘟嘟嘟的声音,然后一起跑,跑起来,跑起来,真摩托一溜烟儿不见了。我们也追出了南门口,在汽油的清香味儿里我们看见了香邑坡,和坡上的一袭飞起的尘土。
南门口的香邑坡下是我们第四生产队的一大块麦田,一畦畦麦子从西往东齐齐整整,在夏天的阳光下努力生长着,一颗颗麦穗在安安静静的时候悄悄胀满了甜甜的汁子,在爽爽的风里不紧不慢轻轻摇曳着,仿佛一个个无声念着课本的学生,老师来不来都认认真真地念着。麦子呢,社员来不来它们都踏踏实实地长,长,长。快六一的时候,我们就看到田里小麦变成了黄绿色。麦田里这几天的颜色简直就像我背的书一样,早上背会的书,过了下午好像背熟了,然而睡一夜,第二天早起忘一大半子。麦田明明看着从早上开始变黄变黄变黄,下午大太阳晒着就全黄了,过一夜第二天早上一看,又绿回去一半子。每天这么黄了又绿回去,努力地黄了又绿回去。终于有一天我的书背熟了没有再忘记,田里的社员已经在挥着镰刀割麦子了。那麦子也黄得发干发脆,我们停了课,跑到队里听从队长的安排,割麦子,拾麦穗,龙口夺食。飘荡在麦田里的满是干燥发热的麦草的香味,还有我们休息的时候揪上两穗新割的不甚干又饱满的小麦,忍着麦芒的扎手之痛在两个手掌心揉搓麦粒,嘬起嘴唇轻轻吹向手心时,那麦芒、麦壳,就随风飞去,手心里便只剩着三四十粒泛着黄带着绿的新新的小麦粒儿,嗯,放在鼻子尖尖上一闻,香啊!赶紧一人分上那么四五粒,放进嘴里尝尝吧,啊呀,麦子甜,不,是香,不不,准确说是香甜极了,收获的心这时是多么快乐!队长看见我们吃生小麦就笑着问:“咱种的麦子香不香?丰收的味道好不好?”我们一边回答说好一边开心地笑,社员们也开心地笑,麦田里的太阳也开心地笑。一阵小风儿也刮过来,刚才还汗腻腻的脸顿时觉得好爽啊。想到过年的时候奶奶可以给我蒸白白胖胖的大馒头吃,我使镰刀的右手上打出水泡来都没告诉妈妈说疼。
麦收这几天,奶奶常常给我们打凉粉。吃过晚饭,奶奶没去纺线,喊我烧火。我知道这一天就我活轻,大人累得撂下碗就歇了。我乖乖到东房拉开电灯,奶奶把三号锅一搭,认真地添上七碗水,又从粉面罐罐里挖出平平一碗粉面子。我记得上年的冬天收红薯回来,奶奶洗了两大筐红薯,晾干水分,用擦子把红薯擦了,红薯丝丝子一次两三捧放进一大块麻布里,用麻布包着使劲在案板上挤出水,乳白的水顺着流进案板下面的大锅里。渣子喂猪,那大锅里的汁水分着装了,在大大小小的盆里沉淀,隔夜倒去上面的清水,再晒,盆底就显现出白白的粉,把它用铲子取下,再晒在铺了白布的席子上,一边晒一边用小擀面杖擀开,就制成了粉面子。每年这么一场忙,我都是要撸起棉袄袖子帮忙的,擦红薯常常使奶奶的手红通通的,我的手红通通的。奶奶嘱咐说,手冷,轻轻趁着劲儿搓一搓,可不敢马上烤火,一烤,手就真冻伤了。我半信半疑,但奶奶疼爱我的眼神却让我坚定地照做了。奶奶还会说,我军出力了,明儿个做下凉粉叫我军多吃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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