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远去的驯鹰人》内容如下:
那是一只6岁的鹰,它扑扇着翅膀站在阿根斯爷爷的手臂上,弯钩般尖锐的鼻子,脑袋不停地左右摆动,眼睛也转,机灵得很。它幼时在西边的山上被阿根斯爷爷发现,抓来时还不会飞翔。阿根斯爷爷和鹰住在一起,喂养它牛羊肉,用生肉喂出来的鹰才会懂得猎物的味道。
驯鹰过程是艰难的,也是神秘的。阿根斯爷爷把鹰拴在厚厚的皮手套上,鹰的翅膀不断抖动,它乖乖地、安静地站在臂弯上。草甸无人,鹰在手臂上一次次起飞,一次次摔倒跌落,它需要时间去练习。数月后,他和鹰站在草原的最高处。鹰的眼睛机敏,看见兔子踪迹后,不断调整站姿,突然一个低空飞行俯冲下去,精准地抓住了兔子。
它成功了,阿根斯爷爷回家就用新鲜的羊肉奖励它。
有次去放鹰,我跟着阿根斯爷爷徒步上山,我们站在最高点。草地苍茫,马在草甸吃草,远处是烟雾弥漫的河流、稀疏的蒙古包、放羊的牧民、阳光下食草的牛……这里的一切是自由的,那么静谧,那么悄无声息地生长,那么平和地等待晚霞的光结束一天的生活。
阿根斯爷爷一边抽烟,一边给我讲述驯鹰的历史。这是他驯的第六只鹰,这门手艺是世代相传的。“我几次梦见我要死了,两个儿子待在省城,不想回牧区,不会驯鹰,不会放牧。我将来会骑不动马,也会在蒙古包里静静等待老天召唤,这门手艺即将失传。你手里的骨笛,是鹰骨做的。那只金色羽毛的鹰,我一生只在西边雪山见过一次那么大的鹰,铺开的翅膀可以覆盖蓝天,一双利爪足以轻松抓走两只肥羊。遇到的时候,它已经死了,我用那一双健壮的鹰腿骨做了一对笛子,你和阿勒则各一支。”阿勒则是他的小外孙,比我小三岁,居住在另一个牧场。
我不由低头摸摸手里的笛子,再看这只鹰,稳稳站在阿根斯爷爷手臂上。它的利爪紧紧抓住厚手套,眼睛快速转动,发出啾啾的叫声。它那神气,仿佛对一株草的拔高都了如指掌。
这时,远处石缝里钻出一只兔子。顺着阿根斯爷爷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灰色的点在移动。鹰警觉地扑扇两下翅膀,一个俯身冲下去,不断靠近猎物,不断调整姿势,不断和气流搏斗,多像一个勇猛的战士啊!刹那间,一双利爪死死地按住兔子,捕猎成功。我们赶到的时候,兔子毙命,鹰啄兔肉,利爪使劲压着猎物。阿根斯爷爷抚摸它背上的羽毛安抚它,取下兔子。他抚摸鹰,像是抚摸孩子的额头,充满慈悲和感激。
我想到这些往事,它们像是发生在昨天;而今晚,我和祖父下马走进蒙古包,见到的阿根斯爷爷虚弱无力,面色苍白,身体的血液像被抽干一样。他斜着半个身子靠在床头,微微探出脑袋,消瘦的手像枯萎的树枝缠住我的手,和祖父打招呼。
祖父一直安慰他:“总会好起来,熬过转场时节,万物都会重生。你也会重新骑马牧牛羊,站在高高的山顶放鹰捕猎,和我一起去镇子购买盐巴和香油。许多老伙计在转场时间重生,我们都还有很长的时间生活在草原,疾病一定会过去,神灵一定会眷顾善良的人。”
他的身子蜷缩在一起,像冬天牧场沉睡的老鹰,在寒夜中喘着粗气,说话十分吃力,目光空洞呆滞。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下,他勉强握紧我的手,干裂的嘴唇挪动着词语。
“别伤心,我是草原长大的……草原的孩子都有鹰的翅膀,我死后在天空看着,我可爱的孩子们都变成鹰,一点点飞翔,飞到白云最高、蓝天最蓝的地方。”
他们聊起很久以前的事,甚至聊到第一个在嘎鲁图镇安家的家族。祖父沉默地点烟,两个人年轻时第一次见面,就是我们家刚刚搬来牧区那会儿,距今20多年了。
今晚像是最后的告别,我和祖父陪了阿根斯爷爷整整一晚。
第二天,我们吃罢早饭要走时,阿根斯爷爷躺在床上和我们挥手告别,鹰站在一旁的木桩上,它扇动翅膀,啾啾叫着,声音凄凉婉转。我出门的时候,又握紧了袋子里的骨笛。
阿根斯爷爷还是没有熬过冬天。他在两个星期后的清晨,吩咐家人们为他擦拭身体,戴上风雪帽,注视着鹰吃完一块肥美的羊肉。听说,他和鹰对视了一个上午。然后,他让儿子骑马把鹰放回天空。
他跟鹰一起飞走了。万物的生命都是草原给予的,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刻,都要把自己偿还给大地。
他送我的笛子,我再没有吹过,把它放进盒子,交给祖父保管。
鹰属于草原,阿根斯爷爷的一生属于草原。
他们一定在天空团聚,一人一马一鹰,在遥远的天堂自由奔跑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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