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石之记忆》内容如下:
摩诃迦叶尊者的上半身便是这样被窃走的。他有多美,宽袍大袖,斜披袈裟,手擎莲花。那高挺的鼻,分明来自西域。莲花的头谦卑低垂,比迦叶的脸还大。旁边的阿难亦手持莲花,身上斑驳着赭红色印记。衣饰流畅,打着花结。
看经寺何时被盗,无人知晓。1936年,两个日本学者来龙门考察,拍下寺内二十九位祖罗汉像,摩诃迦叶还在。到了1940年拍的图片,仅剩下半身,四年间,迦叶没了。
之后,摩诃迦叶被凿下来的近百斤重的石雕上身,颠沛流离,辗转各国,被拍卖、被收藏、被展览、被捐赠,人们甚至不知道它来自何方,只识得它是珍贵艺术。直到加拿大国家美术馆确认是中国龙门石窟的石雕后,无偿归还,方得以合体。
六十载悠悠光阴,石头在人的贪婪,又在人的呵护下,回到了祖国。
摩诃迦叶自小人格清廉,讨厌俗世欢乐,鄙视情欲,厌恶不净。他老而美,稳而谦。佛作为神的存在,本就雌雄同体。此种状态,很像妙玉,“不男不女”,喜洁,故俗人无法理解。
看经寺的这一队西土“祖师”像,皆优雅。偏袒右肩,手持净物,温婉谦和。
奉先寺,卢舍那大佛旁的阿难的手,也不知去向。
三、
东岸的栏杆,时常停着一只猫,或一只雀。这些短暂的生命,以及流水般的人群,对于对岸的11万尊石像,皆是过客。即便人和动物不在了,那些佛、菩萨、力士、天王,以及弟子、罗汉等造像依旧会在。
面对我们这些观光客,佛们微笑不语。从早期的秀骨清像,修眉窄眼,到大唐的仪态万方,雍容慈爱,佛的容貌跟着人走,随着时代流变。皇家礼佛,礼的更多的是自己。
龙门绝非走马观花的龙门,是本历史秘籍。政治经济,理想愿望,上至皇族,下至布衣,包罗万象。虽多为皇家贵胄所建,是世上独一无二仅有的皇家石窟,却也有平民参与其间。
从一厘米的石像到17米高的卢舍那大佛,塑造他们的本意是许愿。不知道武则天真正许下何愿,也不知道卢舍那大佛是否按武则天的面容所塑。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武则天动用了自己的脂粉钱,才修起大佛。而她的脂粉钱,也是民脂民膏。这与武则天是位有作为的皇帝,并不违和。
人是分裂的。一个君王想变身,佛便是自己,自己便是佛。
钱,永远是不可忽视的因素。在伊水河两岸,非皇家圈定的位置,只要有钱,便可塑佛。
天很冷,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甚至飘起了几粒雪花。行走中,发现一个窟很有意思。一个男人,死了妻,很悲痛,塑了一尊佛,在旁边写下哀婉之词。一年后,在不远处,又凿下一龛,塑了一尊佛,为再婚诞下的儿子祈福,留下喜悦之词。同游友人,窃窃私语,大意是说男人就是这般薄情易变吧。
其实,每个人皆独立,谁也不是谁的。男的为女的守节,女的为男的守节,我都不认同。活时重情,善待对方,何苦求身后。人生便是悲悲喜喜的过程,能走出悲痛也是一种功德。李纨倒是守了一辈子的寡,那不是为贾珠,而是为礼教,为绳索。不人道的糟粕,终将被摒弃,人本主义的爱,方是爱。说某某为某某,终身不娶,或终身不嫁,本就荒诞。只不过是当事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对自身的坚守,没遇可遇之人。走不出的并非对方的情,而是自身壁垒。
这石壁,是悲喜壁,表达壁。因佛祖无言,才讲给他听。
无言是最大的慈悲。
有个隋时的四川人,在洛阳服役,苦于不能返乡,又因战火不知家人性命如何。便在宾阳洞,一个力士的胳膊肘下,留下一龛,为过世的父亲和在世的母亲、兄弟塑下一尊观音,且刻有具体文字。标准的望乡情结,他的身后是大时代的战乱,兵役徭役,是昏君。更有自己的无常悲喜与草芥般的命。但他依旧怀揣渺茫的希望,至于返没返乡,无人知晓。宾阳,太阳升起之意。北魏开凿的皇家第一窟,也是哭,或骷。“当时锤凿斫民脂,万金不惜穷妖奇。”说的便是此窟。现在依稀看得见隐隐剥落的红色背景。莲花凿地,顶中央雕着硕大的莲花藻井,美的背后,往往藏着血泪。因是北魏所建,故隋的这名男子在此凿龛,无人管。时光交错。人总是希望太阳升起。
万佛洞内,刻有一万五千尊小佛。每个窟皆好,一窟便是一庙,两千多座庙,何其壮观。
最初的佛像皆彩色,感谢时间,让他们褪了色,还了石质,有了沧桑斑驳之意。感谢以旧修旧,没自作多情,涂上鲜艳的颜色,变成舞台剧。
在龙门,我们走过塑窟各帝王走过的路。他们于此礼佛开光,击鼓奏乐,又如何?都只是一抹时间的流水,匆匆流去。
离开时,回望了一眼卢舍那大佛那情态富丽的面容,端和的笑意。我们纪念的是时间,是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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