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铁道沿线》内容如下:
一、
这条铁道线,从树基沟沟里到北三家后岭,只有十一公里。
树基沟是一个矿山小镇,始建于日伪时期。有关它的名称由来,一直有两种说法,一是满语,意为盛产山野菜的地方;另一个是树鸡出没之地,久之,后者衍变成树基沟。这两种说法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辽东大地,山川纵横,物华天宝,无论是野菜还是树鸡都是应有尽有。
野菜就不说了。树鸡,学名花尾榛鸡,也叫飞龙。其胸脯硕大,肌肉丰满,颈骨弯曲,外形有些像鸽子或斑鸠,肉质洁白细嫩,食之味道极为鲜美;又因其爪有鳞,善奔走,故有飞龙之称。其实,此物并不能长距离飞行,更不会腾云驾雾如鲲如鹏,别说从深山大壑扶摇直上九万里,就是一二里路恐怕也飞不到——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能借它浮游于天宇,俯瞰大地,更不可藉此而走出家门,放浪四方。我们是老老实实地乘坐那辆晃晃悠悠的绿皮小火车,沿着山脚下两条逶迤的窄窄的铁轨,从沟里到沟外,在穿过一片稻田后钻进漆黑的隧道,最终停靠在北三家乡后岭的半山腰上,得以来到外面的世界。
这条矿山铁道专用线,既拉人,也拉矿石。
树基沟坑口共有三个采矿点,一个叫老坑口,一个叫南岔坑口,一个叫北岔坑口。老坑口位于小镇的上头,也就是沟里,是树基沟最早的采矿点,南岔开工于1964年,北岔开工于1965年,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小火车站在老坑口附近,是镇上第一个火车站,由西向东,沿途有南岔、3公里、石头人、二道沟等站点,基本都是为附近村庄居民所设。镇上的人出行,一般都是在沟里的火车站也就是始发站上车。
镇政府位于火车站前,这里也是矿山主要办公区,车站月台上立有一个简易的木制棚架——其实在当时看来也并非简易,它不仅可以防雨遮阳,棚下更有两侧画廊,上装若干五合板,板上糊有白报纸,几个搞宣传的人定期在上面写字画画,谓之出板报。字的内容我们这些小孩子看不大懂,画却一目了然:穿长衫戴高帽的孔老二、手提信号灯戴手套系围巾的李玉和,更有红太阳、向日葵、天安门、华表、插着钢笔的墨水瓶、卷起长筒的报纸等等,引得候车的乘客竞相观看,即使不乘车,下班放学的大人孩子路过这里也经常驻足,包括我。我来,主要是看画,并以手代笔,不停地在衣襟上比划,用专业术语或可就叫心摹手追吧。
车站前面的公路上,立有一个钢筋铁板的建筑:忠字门。这是小镇的地标,人们走过这里,总是喜欢仰头看那拱起的门楣正中间镶嵌的两颗红五星。忠字门两旁四面的铁皮上分别写有红底白字的标语,什么内容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云云。忠字门下边的白灰房里住着火车司机李运华一家,某年夏天,他用菜刀将他的妻子杀害,然后越过公路和车站,沿着铁道向沟里的矿区跑去,身后跟着持枪的矿上人保组长和一队民兵。
人保组长喊: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
李运华束手就擒。
大人们说,李运华妻子是沈阳知青,下乡此地与李结婚。几年后,欲响应国家政策回城,要求离婚,李不同意,遂做下了如此傻事。其实,李运华是一个挺老实的人,也很仁义。
我们矿上,至此少了一个好司机。
二、
顺铁道或公路往沟里走,过王小堡,再向北拐进一个山沟的半山腰,就是北岔坑口。
1955年,父亲从老家海城的一个矿山调到这里,在井下当搬运工。我的初中同学霍少文的父亲也在北岔井下工作——他是凿岩工,矿山最为艰险的工种。1970年,井下发生一起矿石落塌事故,造成两名矿工当场死亡,霍少文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那年霍少文五岁。后听其母说,安葬其父时,矿上只给换了一套新工作服,费用还是在死者当月也是最后一个月的工资里扣除的。
多少年后,我和霍少文驱车回老家玩,特意来到业已废弃的北岔坑口,试图进去看看父辈们当年的作业现场,怎奈井口汩汩冒水,探之,没膝,根本无法靠近。村人描述说,里面先是一条百余米长的巷道,然后是深不可测的竖井,井壁焊有铁梯,缘梯而下,可见宽敞的计量硐室,室壁画写毛主席像和他老人家的语录。以前,常有胆大者下去拆卸废铁卖钱,惊起黑压压的蝙蝠四处飞窜,后为安全将坑口封闭。
无疑,这段历史我们永远也看不到了。
北岔附近有一个沙台后沟,是坑口井下回填用的沙堆,沙堆后面的沟口住着几户人家,其中一户是我的同学王有金家,一户是刘波二姐的同学邱振海家,另两户姓于和姓毛。邱振海原本是老于家的孩子,因邱家没有子女就过继来了,长大后,邱振海考取天津大学,是整个镇上的第一个大学生,成为父母教育孩子的榜样。
父亲虽然没有在井下出过事故,但也难逃一劫。
1973年,我七岁。一天傍晚,父亲班上的同志跑到我家(那时叫同志,不叫同事),让母亲带上父亲的衣物和一些钱,跟他们一起去矿上。我与弟弟懵里懵懂,母亲的眼泪却掉了下来。几日后,母亲回来告诉我们说父亲出了事故,腿摔伤了。一个月后,父亲也从红透山矿医院回来,却拄了拐杖。原来那天下午,父亲与他班上的同志坐在运送矿石的车斗里,从北岔沿着小火车道向北三家车站行驶,不久,车闸失灵,几节车厢如脱缰的野马一路奔跑。这时,没有任何办法能够阻止它,也无法与有关方面联系。可想而知,如果火车中途脱轨,或一任到底,后果都将不堪设想。面对生与死的抉择,在一个山脚转弯处(距我家不远),父亲和他的同志毅然跳下了车……母亲说,父亲之所以选择在那儿跳,是想死了也回家啊!
对此,我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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