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山居记》内容如下:
我朋友会画画,写生、水彩、油画和国画。写生就在湖边的栈道上,看苍鹭伏猎水中鱼,看鱼鹰闪击湖心,湖似乎成了另一个战场,关于生存的战场,淡淡的水墨像无心的水一样游走于画板上,几笔下来,湖泊就定格在那里了,淡墨皴染,山影参差,林木丛草,俱以淡墨勾勒出轮廓,或者简单几笔碎墨皴染出山林的层次,然后就是苍鹭和鱼鹰,重墨重彩,苍鹭丝光水滑的背羽,优雅的冠羽,炯炯有神的眼睛,长如钢钩的尖喙。鱼鹰闪击湖面时的姿势,像王者的气象,钢爪直插向水中,一条鱼被攫上来,随着鹰越飞越高,鱼在鹰爪上徒劳地挣扎。鹰冷峻的眼光和鱼惊恐绝望的挣扎。无形的动作靠形体表现,鹰的翅膀、鱼的鳍鬣,空气中仿佛有着无限的力在对撞。他写生常用线描,写生笔自带墨水,线条一扬出去,曲线优美无限,想到了韩干画的马,也是白描,也是曲线准确优雅。看他的画,像时空里的粒子对撞,一瞬间,粒子散开,溅起优美的曲线和直线。鱼的眼睛和鹰的眼睛成为绝妙的对比,鹰的翅膀,飞翔的姿势,每一处细节的线条,都恰到好处,元代汤垕《画鉴》说韩干“画马得骨肉停匀法……至于传染,色入缣素”。线条是基本功,凡一行当都有入神者,像雕塑时的造型技法,米开朗基罗的肌肉和骨骼造型精确生动,每一处线条的精准构成了整体的准确和生动。雕塑家也是解剖学家,画家何尝不是?
我跟他学着写生,但造型生硬,线条欠流畅,但我不气馁,着力用功,对着一枚鸡蛋画来画去,线条渐渐符合了绘画和写生的基本要求。但仅此而已,无法精进。感叹世上门类分工之妙,隔行如隔山。有次和他谈论郑板桥画兰竹之精妙,线条极准确且生动,他应该没少写生,对笔墨着力有着极好的把握,特别是竹画。郑板桥的竹不仅画面感强,而且有着千姿百态的丰富变化。像竹叶的侧锋、勾锋、斜锋和逆锋等诸用笔法,每一处细节均精准有力,浓淡深浅,各有其妙,疏密得体,枝节详略得当。竹枝多用细笔,竹叶或重或轻,细如针出,粗如扫墨,或妩媚或刚劲,轻点重捺,突出了竹子的轻灵娟秀,灵动有姿。“密如飞蝗出林秀,疏若淡月见朗星。”“高者罥挂九霄虚,低者丛掩磐石实。”(恽正叔《南田论画》)郑板桥自己一生爱竹种竹,他在自家屋南种许多竹子,日观以揣摩,“一片竹影零乱,岂非天然画图乎!”每当烟光日影雾气在竹间浮动,“胸中勃勃遂有画意,遂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浓淡疏密,短长肥瘦,随手写去,自尔成局,其神理具足也。”(《郑板桥集·补遗·题画竹》)现代画家李苦禅善大写意,他习惯用大提斗作画,并且是软兼毫的那种,吸墨量大,下笔即定局,不可更改。浓墨灵动之间,大片的芦苇在劲风吹拂下,像旌旗猎猎般。然其芦苇不唯劲挺,千姿百态,柔若无骨之丝带,劲如钢戟缠旆旄。画弓劲张千钧力,笔扫残云如崩崖。大写意追求神似和内在的意韵扩张,不在形似和构图准确。像他的苍鹰图,那鹰喙扭曲夸张,鹰眼如电,鹰形似积压之弓弦,扭曲宛转之间,羽翼似积蓄着无限的力量,似欲瞬间迸发,如电光火石般。那种神态是主观化的,在曲笔的无限意态下,鹰成为一面精神的大纛:勾喙欲张百兽惊,利爪将出千鸟骇。
湖泊是大写意的状态,因为水波和日光云影,兼之山林倒影,在风糅合处,成为一片朦胧的抽象画。扭曲变形的天空山林,扭曲变形的人和船倒影,被一层层波纹切割开,再糅合,重叠和洇染,风是绝妙的丹青妙手,风无笔而能着墨染彩,风是流动的立体的画笔,也是改变一切的外在动力。林风眠是画自然风景的妙手,他和李可染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林风眠的风景画多是主观和唯美的,像梦境,像诗。芦苇、白鹭、水塘、倒影、紫藤、风云、天光,一切都像诗一样入画中。李可染的画则是古典和现代结合的产物,他的山水浓墨重彩,造型险峻峭拔,有着传统山水画的骨骼,也有着他对山水的新的理解,而一些具有生活情趣的画作则有着无限的抽象和诗意,像他的牧童画和放牛图,用笔极为大胆新奇,着彩灵动多变,靠着洇染和点彩,再细笔勾勒出牧童和牛的形体,画面生动感扑面而来。湖泊的日常是写意画,只有秋冬季的湖泊是写实的,枯树颓岩以及干涸的崖瀑,悬空的老藤,加上浓密的蒹葭苇荻,丹山碧树,一树风景一树画,一岩一树一风景。湖泊依旧只是画的背景之一,马远的山,马远的树和马远的湖水:寒树着雪枝,铅云压远道,一孤舟、一棹影,流波叠纹,如危崖叠翠,如惊马腾蹄,层波叠浪,潮头如涌石,各各踊跃,长风破浪,烟雨空蒙。马远山水总是云遮雾绕的,水波特写处,精彩纷出,那水线、那波纹,如锦,如鳞,如绕动的飘带,如翻涌的蛟龙,密如网眼,疏如平鉴。湖泊的波光在四季里轮回着,变化着,春山烟雨,雾如烟,云似岚,半掩半显之间,湖面亦是如此,有时听得一声鸟鸣,却不知从何处传来,那声音颤悠悠的回转,在湖面上荡着,像回波似的,一阵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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