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村庄在秋天安静下来》内容如下:
一部分土地已经耕犁过了,好似一个秋天充沛的结尾,明年春天的农事便不会那么紧张了。西北的春天过于仓促,被冬末掐一部分头再被夏初去一部分尾,剩余的日子便只够急急地把沉睡已久的种子撒播到焦渴的土地上,等风一天天把种子的梦吹醒吹烈,好赶赴盛夏的浓绿。如果那几天风的心情不好,发了疯似的乱刮一通,那一行行赛过量尺的黑白地膜就会被风撕得稀烂,垂落在附近城市的行道树上独自叹息,而留在地里的那些种子便只能裸露在萧萧寒意中再也无法醒来。
村人们是不会让土地荒芜的,即便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们仍会让双脚牢牢地扎入土地。他们让秋天耕犁过的土地纹理细致,像梳子认真梳理过,这样明年春天的风吹来就不会感到心烦意乱。他们让这些土地在历经一次颠簸不定的生命轮回后重新返回它最初的颜色最初的模样,以足够的耐心在万物静默中等待下一次生命的轮回。年复一年的耕作告诉他们,四季只有按自在的心愿循环往前,并竭力保持应有的秩序,生活才能周而复始千年万年地延续下去。
一部分土地尚未耕犁,寂寂地荒在那里,不知是不是要被留到明年的春天。也许自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苛,何况村人们有他们自己的意思,不想耕就先放着吧,大不了下一个春天早点醒来。是夏天分外浓绿过的玉米地,收割后的残茬直愣愣杵在那里,被深秋的风抽干了体内的水分,枯黄得了无情趣。看起来像是凝静不动,却不料一脚踏入,立时被潜默已久的浮尘惹得周身难逃,越用手拍越是喧闹。它们是在状告村人们的懒惰吗?不把秋天那些难看的剩茬收拾干净,一个冬天都将忍受飞鸟们的嘲笑,它们美丽的翅膀从不会落在芜杂的土地上,它们婉转的啼声从不会抚摸任何一根枯黄的干枝。
村人们有村人们的意思,在收割机转身离开的一瞬,他们看到一些饱满的玉米趁人不备偷偷地溜进地缝,想躲避随之而来的命运的裁决。那是些胆小的玉米,它们怕离开后不知所向的颠沛流离,怕轰隆的碎粒机将它们粉身碎骨,它们宁愿忍受寒冬的冷酷与寂寞,在同一块土地等待下一个同样的春天。但村人们记得每一粒双手抚摸过的玉米,那是他们从春到秋未曾亵慢过的冀望,哪怕土地那些浮尘叫嚣得他们耳朵疼痛并故意弄脏他们的裤脚,他们仍会躬着被岁月弄伤了的老腰,提着用过好几个秋天的旧塑料袋,将那些试图逃跑的玉米粒从地缝里草缝里找出来,哪怕几粒十几粒,足够捧在手心去讨好院外围栏里那几只也想逃走的羊。或者,就直接把那几只羊牵出来撒到这收割后仍有余粮的玉米地,用铁棍把长长的牵羊绳牢牢地钉在土里,扯着嗓子随便地骂几句什么,任那些羊自己去寻找那些想逃跑的玉米粒。在村人们眼里,凡是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东西,都是他们辛苦劳作的结果,一丝一毫都不容放过。包括那些残留在玉米地里低矮的秆茬,正是因了秋风一次又一次的抚弄,村人们才会轻易将它们折断码放在一个废弃的纸箱里带回家,如此,清晨的炊烟将不会中断,岑寂的炕洞将燃起冬火,闲静的村人们不再感到冬天的乏味与漫长。
等这些秋天的事情通通结束,村庄就此安静下来。一些人白天离开晚上回来,一些人白天晚上都不离开。那些白天离开的人在赤红的大门挂上忠诚的铜锁,并用一块破旧的塑料严严裹住它的锁把堵住它的锁芯,他们让那把每天都要开启的铜锁告诉懵懂无知的雨,不要浸透他们每晚将要打开的锁,他们不是土地在秋天过后要寂静下来,他们要趁土地寂静之时到钢筋混凝土喧哗的地方拓展自己的呼吸,那是工地扛在肩上的一百斤一袋的水泥,是喜欢搬来搬去的城里人刚刚换新的电视机,是刚修起的大楼正待铺平的地砖,尚未来得及砌好的外墙。那诸多城里人懒怠干的事情虽像土地一样压弯了他们的腰,让他们每晚都要在玉米秆烧热的土炕上用止痛片来保证夜里安心的梦,但只要每天夜里的梦能够延续,只要下一个春天依旧有力气在自己的土地上播下种子,他们的腰便依旧能够在每个明亮的清晨直直挺起,将屋顶的炊烟顶到天那么高海那么蓝。他们知道,这世上没有谁能够停下来,只要呼吸还在力气还有,日子从来都是一天天黑下去又一天天亮起来,腰一天天弯下去再一天天直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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