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赤着脚,踩在泥土上》内容如下:
年轻人几乎不说话。他的目光是柔和的,脸上带着笑容。父亲让他做这做那,他都去做。然而在他的神情动作中,不是顺从,而是宽容,或者是一种对和父亲争执的不屑。
地耕完了,“一枝黄花”的根被塞了整整一袋。泥瓦匠交待儿子:“这个草厉害得很,不能沾泥,沾泥就活。你要放到水泥地上晒,把它晒死。”
儿子应答着,把犁放到三轮车上,“呜”地一声开走了。泥瓦匠摇摇头:“你不要看他们年轻,从来没吃过苦,不行。耕地、砸水泥,这些重活儿都做不了,不如我这个老头。”
泥瓦匠还不是老头,他属猪,才五十岁。不过头发已经花白,脸上有许多斑点和皱纹。他的身体很壮实,也因此吧,他对以后的日子既焦躁又有信心。
“烂泥糊不上墙。”泥瓦匠说,“这么大的人不谈恋爱,工作也无所谓,什么都不在乎,每天还快快活活。”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我说,“等他们知道自己要什么了,他们会做的。”
泥瓦匠在村子里有一幢三层的楼房,镇上有一个小门面房。照理说应该能安居乐业,他还是一天都不肯歇。他一直在向我打听,哪里有更多的活儿。他说他什么都能做,木工、瓦工、电焊、油漆、水电安装,都行。
泥瓦匠不欠债,还给儿子备下了一笔结婚金。一家人衣食无忧,他还是恐慌,总要不停地忙。问他为什么,他说不出。一天不出来挣钱,就慌得不行。他总是说:“我要苦钱啊,不苦钱怎么行?”
儿子呢?儿子不问他要钱。对房子也不怎么在意。对于这个忙忙碌碌的社会,他不觉得有多好,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他活着的一个背景。
“他不接地气,活在梦里。”泥瓦匠说,“长多大他都不会过日子。我说你这不就是躺平吗?他说什么?躺平怎么啦?躺平挺好。”
花了三天时间,泥瓦匠帮我把院子里的田地全都平整好。他指导我,这里种青菜,那里栽西红柿,那边长茄子。靠墙支起一个架子可以长丝瓜。
“你把这块地弄好,就不用买菜了。”他拎了一桶水在院子里冲脚。地里的活儿干完之后,他光着脚在地里走了几圈。他说脚踩在泥土上舒服,走一走,接一接地气。
泥瓦匠走了。我脱掉鞋袜,光着脚,在这新翻的泥土上来回走着。河边的青草散着春日的清香,一群鸟儿欢鸣着,从岸边枫杨树的顶上飞过去。夕阳把刚刚长出新叶的枫杨的树影,投在这褐色的土地上。土地也是新的。吹在脸上的风带着泥土的气息。
三十多年了,离开家乡之后,我就没有这样踩在泥土上。这是真正的土地的感觉,新鲜、湿润、温暖,像刚刚劳作过的母亲的手。
我不打算在这块土地上栽种任何作物。它应该休息了。泥瓦匠答应给我送来几袋草木灰,还要送我一盆蚯蚓。“有蚯蚓的地,才是活土。”他也承认这块地已经奄奄一息。他说,活土才长庄稼。可是,土地并不是只用来长庄稼的。人们不停地在土地上收割和索取,“一枝黄花”这样的野草编成网来掠夺,使它贫瘠、干涸和枯竭。土地沉默不语,无声地承载着这一切,可是它什么都知道。
我赤着脚,站在新翻的土地的中央,四周安安静静。我的脚陷在泥土里。松软的泥土紧紧握着我。握着我的脚跟、脚心,和每一只脚趾。我像是从大地上长出来的一株野蔷薇、一棵桂花或者河岸上的那棵枫杨。在泥土中,我重新联结上了与大地的情感。我开始变得安静。在我的心真正变得安静的时候,大地将开口和我说话。它要比我们自己,更知道人类的命运。它知道一切生活于其上的生物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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