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一碗卤煮慰平生》内容如下:
一、
谈起北京美食,卤煮怎么也绕不过去。
第一次吃卤煮要追溯到上大学时,那时总觉得肚子里缺油水,仗着代谢快吃不胖而肆无忌惮。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溜达到胡同口那家逼仄的小店,便难以继续挪动脚步。空气中飘着的香气像一面旗帜,召唤出无法磨灭的欲望。
一进店,一口超大的铁锅咕嘟地响着,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温暖而湿润,酱红色的老汤里翻滚着肥肠、肺头、白肉和豆腐,沿锅边整齐码放着一圈厚厚的死面火烧。原来,满街满屋氤氲的浓浓香味儿和热气,正源于此。
一身白色厨师服的卤煮师傅站在锅旁,胸前被溅上星星点点的汤汁,皮质套袖沾满油渍,变得锃亮。只见他时而拿着长把儿铁勺撇一撇浮沫,时而捞一捞锅中的食材,时而移步到旁边的树墩案板前,铛铛铛几下。他将火烧、大肠、肺头、豆腐均匀分割,整齐地码放在碗里,浇上浓浓的老汤,再放上蒜泥、酱豆腐汁、韭菜花,最后点缀几片白肉。这套动作行云流水,有些许艺术感,看得人口水直流、欲罢不能,只想赶紧将眼前这碗卤煮吃到肚里。
遇见卤煮之前,我对猪肉的兴趣平平,更不要说内脏了。而卤煮彻底颠覆了我的观念,肥肠软烂入味,中间部分肥而不腻,一口吃下去,仿佛全化在嘴里。肺头带有一种特别的韧性,为这道菜增添了层次,而那几片白肉更是点睛之笔。大快朵颐之后,浓郁的汤汁也舍不得放过,一定要喝到见底,吃一嘴油花,浑身熨帖。
现在生活越来越好,但馋嘴时一想到卤煮,什么高档餐厅都黯然了。周末带孩子走街串巷,走累了碰到一家熟悉的卤煮店,点一份卤煮,配上一碟炸灌肠、一盘糖醋心里美、一瓶汽水,当年血气方刚的样子立马重现。
二、
虽然现在的卤煮很常见,但追根溯源,它有着高贵的身世。浦杰夫人所着的《食在宫廷》中介绍,乾隆四十五年,皇帝南巡,在风光旖旎的扬州,下榻于安澜园陈元龙家中,遇到了一位技艺超群的厨子——张东官。乾隆对他赞赏有加,便把他带回宫廷,张东官的人生自此转折。
这位南方厨师没有辜负皇帝的赏识,很快坐上了宫廷苏菜御厨的第一把交椅。乾隆对江苏菜偏爱有加,但还是习惯满族的厚味饮食。聪明的张东官开始潜心研发,用十几种香料与中药慢火熬制猪肉,做成苏造肉。张东官精细的火候调控,香料按四时不同而增减,苏造肉酥嫩绵软,吸尽香料与中药的精华。
这道菜立刻在宫中引起不小的轰动,它既保留了满族的厚重口味,又融入南方的精致细腻,深受乾隆皇帝的喜爱。苏造肉很快便有了“御用菜肴”的金字招牌,一时间人人追捧。张东官也因成功地抓住乾隆的胃,成为一代厨神,闪耀京城。朝廷还为此设置苏造局,专门制作苏造肉供朝廷官员们享用。
随着历史更迭,苏造肉不再局限于宫廷之中,逐渐流入民间,以其独特的制作工艺和口感,赢得广大百姓的喜爱。在民间的流传过程中,苏造肉更是与火烧搭配在一起,成了风味独特的小吃。《燕都小食品杂咏》里记载:“苏造肉者,以长条肥肉,酱汁炖之极烂,其味极厚,并将火烧同煮锅中,买者多以肉嵌火烧内食之。”
可以想象,太阳尚未升起,初晨的寒霜也未消退,晶莹的露珠在草丛间轻舞,空气里弥漫着破晓的寒气,带着几分清冽的冷意。然而,一股浓郁的香气悄然弥漫开来,直击人们的嗅觉,甚至是味觉,那便是苏造肉的诱人味道。相传东华门外摊位的苏造肉最为有名,其肉质鲜嫩,炖煮得恰到好处。
苏造肉虽好,但碍于制作成本太高,令普通老百姓望而却步。为了让更多人能品尝这道美食,“小肠陈”第三代掌门人陈玉田对其进行了改良和创新,选用价格相对低的猪下水,配以火烧、炸豆腐等食材,烹制出风味独特的佳肴。浮头的几片五花肉,就是用来纪念苏造肉的。
“小肠陈”的生意迅速火爆,“肠肥而不腻、肉烂而不糟、火烧透而不粘、汤浓香醇厚”,他凭借精湛的厨艺在市井中推广卤煮。
卤煮并不是平民的符号,一些名流雅士更是为之倾倒。“小肠陈”设在华北戏楼前的摊位是文人墨客的聚集地。春寒料峭的夜里,梅兰芳等大师唱罢大戏,会点上一碗卤煮让人送到后台。舞台上的一颦一笑、一曲一舞,与眼前这碗卤煮的味道交织在一起。黄包车车夫、泼皮破落户,都是卤煮摊的常客,吃完一抹嘴,转身就是一个时代。
三、
如今,苏造肉的脚步已远去,卤煮摊儿也不见踪影,但独具特色的卤煮文化被保留下来,渗透在一个个独立的卤煮小店里。这些店面都不大,几张方桌,几把长凳,但座无虚席。店员们在挤得满满的通道里穿梭自如,将热气腾腾的卤煮端到一个个老饕面前。顾客中有隔三岔五就想念这口的“老北京”,也有不远千里慕名而来的外地朋友,甚至还有金发碧眼的异国友人。在这里,他们不再是外交官员、美食家、作家、明星,个个都把头埋低,在方寸间忘我地咀嚼、吸溜,最后露出一副副心满意足的神情。
一碗不起眼的卤煮解了口腹之欲,也是寂寥人间一种暖意的安慰。
电视剧《狼烟北平》中的黄包车车夫文三,只要一个月能吃碗卤煮,就是其他二十几天吃窝头,也觉得人生有滋有味。在他发达之后,果真经常来吃,偶遇落魄老东家陈掌柜,请的还是卤煮。陈掌柜虽沦落成叫花子,但在重新吃上卤煮的那一刻还是无比幸福和满足的。
刘慈欣的科幻巨着《三体》里,警察大史每当情绪低落,就会来卤煮店吃卤煮,配一口二锅头,仿佛一切忧虑与困惑都释然了。他无论见领导还是下属,见科学家还是带孩子,地点都选在卤煮店里。前方是宇宙中飘缈的绝望,卤煮店里依旧是熟悉的日常和人间烟火,像是一个避风港,人们在这里踏实地活着。
曾深锁宫墙的荣华富贵,如今已化为普通百姓的寻常味道。一碗卤煮,随历史车轮滚滚而来。汪曾祺老先生在《逐臭》一文中说:“口之于味,并不都是有同嗜焉。”爱卤煮的人无论何时品尝卤煮,总有怦然心动之感;不屑于它的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理解其深藏的魅力。但前者的人生,注定可以得到更多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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