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社交迁徙》内容如下:
近几年,我越来越少打开朋友圈,对我来说,它早已不再是能随心所欲说话的地方。一旦有什么想随手记录的生活片段,首先想到的是微博。我也不知道这还能不能叫社交,毕竟我在微博上只有十几个好友,还都是10多年前的关系。在这样一个开放式的社区,好友的微博往往会被淹没在众多“大V”的内容中,与人互动全靠邂逅。这种松弛随性的氛围令我感觉自在,叫它“树洞”或许更合适。打开其他友人的微博主页,大多是一种自言自语的状态,如同一群躲进洞里独自捋毛的动物。在这里,别人的目光无足轻重。
偶尔我打开抖音,发现系统开始频繁地向我推荐通讯录里的人,或者推荐已加好友认识的人,一条熟人关系链便越串越长。这让我意外地发现,许多淡出朋友圈的人,在抖音里的身影却日益活跃。问一位朋友为什么喜欢玩抖音,她回答我:“避开微信的强社交关系。”那玩抖音是图啥?“图没人关注我。”
不知道抖音平台有没有意识到,当它千方百计想进军熟人社交领域时,熟人之间却已经开始厌倦社交。
新型的社交关系,已经开始从过度自我关注,发展到无须被人关注。无人知晓,为人提供了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如果你留意观察,会发现微博、豆瓣、小红书等多个网络平台都曾频繁出现一个熟悉的用户,它的名字叫momo,头像是一只粉色的卡通恐龙,总是闪现在不同评论区。刚开始,很多不明所以的网友以为momo是同一个人,惊讶于它的“无处不在”。但如果你在搜索框输入momo,就会跳出来无数个momo,并且IP地址都不一样。没错,momo并不是同一个人,而是无数个网友的虚拟化身,是平台系统默认的昵称。许多人在登录一些网络社区平台时,都选择了这个高度同质化的身份,目的则是加入一场隐身的游戏。
人们总是说,打败微信的不会是另一个微信,因为微信的熟人社交无可撼动。但如果人们不再留恋熟人社交了呢?那么任何平台都可能抢走地盘。事实上,大规模的社交迁徙已经在悄然进行,这是一场去中心化的分散迁徙。相比苦心孤诣的强社交,年轻人更愿意维持浅尝辄止的轻社交,各类陌生人社交和兴趣社交应运而生。艾媒咨询的统计数据显示,近年来我国注册使用陌生人社交软件的用户规模不断增长,2020年时便已经接近6.5亿人。根据Mob研究院发布的2019年陌生人社交用户年龄分布来看,陌生人社交App的主要用户为18—34岁人群。在不断加速的都市生活中,社交活动变得日渐“工具化”和“高效化”,都市人寻求的是一种保持平静体验的间隔关系。
为了逃避纷繁信息造成的紧张与压力,将注意力缩回到最小范围,不失为一种自我保护。在“剧本杀”最流行的几年里,有爱好者总结出它的社交优势:剧本杀为所有人提供了一个共同任务,这让人如释重负。如果和陌生人组局,不用担心破冰聊天会尴尬;如果和朋友组局,不用为寻找共同话题而烦恼。而将自己定位于“元宇宙社交”的Soul,则勘破了年轻人想要便利交友的心理,利用不同兴趣标签的划分、虚拟形象的构建以及算法匹配的机制,省去线下交友的一系列麻烦,这是一场衡量成本的选择。最重要的是,如果轻社交失败,不至于承担在熟人世界中可能面临的代价。
在高度聚集又高度分化的都市中,关系距离似乎是无可避免的困扰。几年前,我还有打羽毛球的爱好,但总是苦于找不到球友。朋友们不是忙着加班,就是忙着带孩子,在偌大的北京要找一个大家都方便的场地也不容易。总之,要想跟朋友约场球,难度堪比彩票中奖。最后我想了一个办法,去豆瓣同城小组找球友。先是锁定位置区域,然后根据位置搜索相关群组,选择一两个群加入,最后在群里约人和场地。场地一般都是固定的,群里都是陌生人,大家打完球就散了,连对方的名字都不必过问,我们就这样交往了两三年。后来我发展出打网球的爱好,就沿用了这个方法。
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分析过这样一个问题:当人们从农村迁入城市,精神生活会受到怎样的影响?最终他得出结论:理智至上、计算性格、傲慢冷漠、矜持保留和自我表现等特征,构成了城市人群的主要心理活动。“都市人缺乏内在的安全感和确定感,感到的只是永远的紧张和模糊的欲望。”齐美尔如此写道。现代社会充满了陌生关系,但齐美尔并不将其视为一类特殊的人,而是一种特殊的互动形式。在齐美尔看来,人与人之间保持一定心理距离的倾向,是现代社会中不可或缺的一道屏障,“若无这层心理上的距离,大都市交往的彼此拥挤和杂乱无序简直不堪忍受”。
靠轻社交维持一种轻松无负担的人际关系,尚能勉强运转。但如果试图通过它抵达深入连接的亲密关系,则多少有些理想主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在约会软件上交友,目的则是寻求一段浪漫关系,在这里连一场假面舞会都显得多余。然而这种快餐式的交友模式,带来的更有可能是光怪陆离的体验。
我的一位男性朋友,因为社交圈太小,始终没有发展出一段稳固的恋情。在两年时间里,他通过约会软件先后面见了100多名女性,最终与一位姑娘坠入爱河,并在交往一年多后步入婚姻。当我在婚礼现场听他对新娘说出那句“你是我辛苦寻觅了100多次才遇到的人”时,不由生出一股置身赛博时代的幻梦感。在这位朋友的建议下,我也试着注册了约会软件,但在一次“面基”尝试后便果断放弃,坦然承认自己经受不住那样的千锤百炼,犯不着用我短暂的一生去丈量五光十色的人性。而根据我的不完全统计,身边用过约会软件的人,大多以被骗的体验告终,最终在“自我怀疑”和“怀疑他人”中选择了后者。
众多心理学家都曾得出一致结论:关系中亲密程度的重要指标是真实的自我表露。想想看,藏在匿名面具下的网络交友,能在多大程度上实现这一指标呢?而亲密关系最需要的情感投入以及信任维护,在要求高效和充满计算的网络世界中无疑已经是奢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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