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谐趣园六笺》内容如下:
小时候去过颐和园,却从没有去过里头的谐趣园。第一次去谐趣园,是在1970年的夏天。我和弟弟约好,分别从北大荒和青海回北京探亲。我们俩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回北京了。那一年,我23岁,弟弟20岁。
有塞外风雪和戈壁滩风沙做参照物,颐和园的皇家园林风光显得那样不真实,亮丽得有些刺眼。第一次到谐趣园,留在记忆里的是满园荷花怒放,才发现小时候语文课本里学过的古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并非夸张,那时候见识浅陋,从没见过这样多的荷花。
我和弟弟在荷花池边照了张合影。两年多未见,他高出我半头。
我们穿着一样的的确良衬衫,是在王府井百货大楼新买的,每件12元,灰色,长袖。
晚上回到家,脱衣服睡觉的时候,看见父亲穿着一件背心,母亲穿着一件汗衫,都是我和弟弟前些年读中学时穿过的,已经洗得很旧、很薄,后背露出几个不小的窟窿眼儿。
父亲、母亲都没有去过谐趣园。
同颐和园别处不同,来谐趣园的外地游客少,特别是到了中午,这里基本是北京老人的天下。退休的人,手里拿着免费的乘车卡,夫妻相伴,或三五成群,带着吃的喝的,到这里闲坐闲聊,荷花池畔游廊的绿椅上,蒜瓣一样挤满了人。
退休后,我也常来颐和园,每一次都会到谐趣园。夏天,满园荷花;秋天,满园枯荷;而无论哪个季节,都是满园老人。以为会遇到熟人,但十几年下来,只遇见过一次。
那是秋天,我坐在涵远堂前的台阶上,画对面的知春亭。身边站着一位看画人。我只顾画画,没有怎么注意他,待我画好起身的时候,他问我:“你是不是姓肖?”我点点头。他也点点头,说:“那就对了,你一定是肖复兴!刚才看你老半天了,没敢认。”
意外的相逢,让我们彼此都很高兴。他和我年纪相仿,是我的小学同学,家住南深沟胡同,紧挨着我小时候的家,现在常看我写的东西……我们越说越近。他打开手机让我看,里面下载了好多我的文章,我很感动。
我对他没有一点儿印象。当然,我可以为自己开脱——那是遥远的小学时代,60多年前的事了。可同样过了60多年,人家却记得我。
春天,谐趣园里瞩新楼旁的西府海棠老树开花了。满池的碧水,一扫冬天的枯瑟,开始有游鱼荡漾开温暖的涟漪。游廊环水,蜿蜒向南,至知春亭。原来这里有个小卖部,这几年改成了咖啡屋,咖啡屋把亭外的一块空地围了起来。
我买了杯咖啡,走到屋外。外面很幽静,从假山石到水边,散落着几副桌椅,阳光温煦,老柳的枝条依然袅袅垂绿,为咖啡增色添香。在水边坐下,我看见对面假山石前的圆桌旁,面对面地坐着一对年轻姑娘,一高一矮,高的穿着高筒皮靴,抱着一台手提电脑,矮的双手捧着咖啡杯,若有所思。
我画好了一幅她们的速写,然后走过去,向她们打招呼,说:“不好意思,我刚才画你们来着……”
矮个姑娘坐在那里,没说话。高个姑娘忙站起身,笑着说:“看见你在画我们呢。”说着,接过我手里的画本。我忙说:“画得不好,你看看,像不像?”
她看过后,连声说“像”,然后把画本递给矮个姑娘:“你看看,你不是学画画的嘛。”
我赶紧说:“那你是行家,我是二把刀,见笑了。”
矮个姑娘瞥了一眼画本,递还给我,还是没有说话。
高个姑娘对她说:“你也应该拿你的画本,到外面画点儿画!要不,不是白学了?”矮个姑娘白了她一眼,垂下了头。
我把画本又伸向她们,请她们签名,留个纪念。
高个姑娘签好了名,把画本递给矮个姑娘,矮个姑娘不情愿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依旧没说话。她签名的字,比高个姑娘的好看。童子功藏在字里,还有她无语的忧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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