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木瓜记事》内容如下:
但是行好归行好,少了木瓜补贴家用的那一年,日子越发寡淡。所以,丰年的木瓜,一要好天气,二要好运气,是否顺利出手,是个未知数。
那一年,木瓜应该不止父亲预计的二十担,装满了足足一堂间。他把家里的门板全部卸下来,用作挡板,挡住四处滚落的木瓜。
摘木瓜是从一个天气晴好的凌晨开始的,地上、树上、果上,满是晶晶亮的露珠。一轮明月静静地挂在深蓝的天幕上,久久,久久,不愿翻过西边山岗。纯净的月色,像山峰倾泻而下的瀑泉,在那夜,连同那个夏天翻晒木瓜的许多小路上。
沧海尘烟,青龙山不语,故乡的老木瓜林子,已随着父辈的离去而日渐枯萎,但时光至此,一缕春风,乡村振兴,正轻拂过村庄无边的原野。
近年,在故乡的青龙山下,木瓜因其特别的价值,这朵开在深闺人未识的海棠花,终于受到了众多关注。宣木瓜苗木种植基地、宣木瓜种苗基地、宣木瓜种植示范基地,这些基地实现了木瓜规模化、产业化种植的愿景,一片一片的新林,让这只珍贵的果子重放异彩,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它的花可赏,干果可药,鲜果可食,故乡温润的气候、山区疏松肥沃的沙壤土特别适宜它生长,它在故乡的土壤里开枝散叶,生根发芽。
它们用古老的容颜,再次扮靓了村庄的沟沟壑壑,让大片的荒山野岭,春有繁花,秋有硕果。游客的脚步,踏响了沉寂的乡村。乡村孤清多年的月色,穿透人世的旧时光,又回到最初温柔的模样,多情地抚摸着大地上的事物。
进山,柏油路蜿蜒起伏,一朵硕大的海棠花logo,连同“中国宣木瓜之乡”几个大字,一起矗立在村口,笑意盈盈地迎着八方来客。现在,我既是故乡的主人,又是故乡的客人。我常常停车,走进春天和夏天的林子,在花与果沉郁的气息里,去感受拥抱过往,也被过往拥抱。
没有人比我更懂一棵木瓜树。懂它亲切的花朵,细嫩的叶芽,它拙朴的带刺的枝干,它枝头青青的果实——木色的纹理刻录着时间的秘密,努力回报着被汗水淋湿的日子。
也没有人比我更理解一只木瓜,它生长在乡人殷切的期盼里,躲闪在刘二贼亮的目光里,又一度沉寂、凋零,随着一代代人的逝去、村庄的凋敝而枯萎。它在时代里浮浮沉沉,恰如一个人跌宕的命运。春风渡来,挽其濒危,关于它的记忆,又将世世代代流传下去,让乡村不失草木的葱茏、谷物的芳醇,更具丰富的内涵。
我想,什么时候去父亲的墓地旁坐一坐,陪他说说话,把“海棠生物科技”的新名词解释给他听——那座海棠花丛中黑瓦白墙的徽派建筑,是一个宣木瓜深加工厂,现在,摘下来的鲜木瓜直接就可加工成药干,酿成果酒,制成果脯。还有,政府牵线搭桥作红娘,引来外地生意人,一纸协议,认购一片山林。如今,卖木瓜再不用看刘二为难的脸色了。
我还想告诉父亲,有一年,盼到刘二开秤的那一天,我们起早去小镇卖木瓜。十五岁的我挑了四十来斤,实在是挑不动呀,山路崎岖,那么长,长得没有尽头,你和姆妈的扁担吱吱呀呀,顾不上回头看我一眼,只有西天的月亮,那么瘦,那么凉,努力为我把脚下的路照亮。肩膀那根骨头,稚嫩,倔强,沉沉的扁担被我的双手托起,不娴熟地在肩头磨转,肩头火辣辣地疼,我硬是咬牙坚持往前走,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
这么多年过去,乡村留给我的记忆,除了疼痛,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竹匾、晒簟,刚刚剖开的木瓜整齐排列着,瓤面朝天,素白如玉。一天的骄阳哐当跌落山梁,山里的风,从林子里钻出来,从叶面上滑下来,簌簌跑进院子。月色清亮,夏虫唧唧,一家人挤在院子当中,被月光抚摸着,银河皎皎,忽闪的牛郎织女星,让深邃的夜空温柔又荒凉。而竹床躺椅的四周,我们的木瓜一天比一天干红。
想起这些,父亲,我便不觉此身贫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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