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人生难得是欢聚》内容如下:
坐在卫校那间推开窗只能望见一片小小杉树林的教室,我们一边嗑着葵花子,一边唾沫四溅地谈着关于理想、关于未来的话题。而卫校那具标识性的骨架就静静地站在讲台左方,阳光将它空洞洞的眼眶,以及骨骼间的每一个细小空隙都填得满满当当。因此,它看上去一点儿也不令人生畏,它的嘴巴张开着,露出洁白的上齿。
我说,我的未来里一定要有草原,要有沙漠,我要带着我的吉他,走遍世界每一个角落。“我希望我的生活永远像风一样自由,像云一样高高凌驾于一切之上。”
“那么,你是想做三毛第二了?”美华偏着头问我。
“三毛是三毛,我是我!我可不要做谁的第二。再说,我也不喜欢三毛。因为,她长得不好看,像巫婆似的。”我连连摇头。
听我这样说,对三毛无限崇拜的美华就闭上嘴巴,不再言语了。她从来都是这样,心里再生气,也绝对不会跟谁起口舌之争,对于我,更是姐姐般予我以一味的忍让和包容。
中专三年,我们几乎整天黏糊在一起,同进同出,如影相随。她的家就在学校附近。很多个傍晚,我们上完最后一节课,便手牵手地往她家赶,一路说说笑笑,调侃解剖老师不标准的普通话,戏谑长成那样的语文老师竟然能找到那么好看的女朋友,当然,也少不了对几位临床老师评头论足。那时,已经穿上白大褂正儿八经救死扶伤的他们,在我们眼里等同于神明,可他们的课实在讲得不怎么样。
美华家的房子,在一间四合院内,中间还有个大大的天井。夏天,左邻右舍的女人们在天井里一边洗衣服、淘米、洗菜,一边闲聊。冬天,则围坐在那里编织毛衣、晒太阳。厚厚的石板油润光洁,石缝间这里一棵那里一棵的小草兀自生长着。
我不喜欢三毛,可这不妨碍我对《橄榄树》的钟爱。我从来不指望能做一个优秀的吉他手,但当我第一次见到演员抱着吉他在舞台上自弹自唱,我承认我一下子就被这种乐器彻底地俘虏了。吉他的声音其实并不比萨克斯或者小提琴美妙多少,可是那种能够自弹自唱,无比洒脱自由的形式,真的让我无法控制地渴望拥有它。我大概在节衣缩食了三个月后终于得到了一把吉他,然后又死皮赖脸地跟在那个医大学生后面整整两星期,才让他不情不愿地收了我为徒。师傅教了我两个半月,他老是骂我是天底下最笨的女孩子,根本没有音乐细胞。不过,在两个半月时间里,师傅还是把他所有的看家本领都慷慨地传授给了我。在我所能够弹出的几十首吉他曲子中,自己最喜欢的,还是那曲《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安静地坐着,安静地弹着,安静地唱着,而美华,通常就带着一本书,陪在边上安静地聆听着。
毕业时,邻铺同学阿静送我一句留言,说:“草原和沙漠都离我们太遥远,但希望你的吉他会永远带在身边。”
二十年后的某个夜晚,当我重读这行文字,并试图从这文字里搜寻旧日的情景,却仿佛已是隔世的传说。
我的吉他已经丢了,什么时候丢的,丢在哪里了,已经全无印象。今天的我,也弹不了一首吉他曲子了,甚至连最简单的单音都不能正确奏响。这把曾经让我如此眷爱的乐器,就像一个影子,跟青春一起消失了。
那天,去看阿静,我已经整整十八年没见过她。她静静地躺在一块门板上,脸色雪白如纸,身体冰凉。阿静死了,在36 岁的盛年里,在我们都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来面对死亡时,阿静就那样走了。听她丈夫说,那天晚饭后,阿静如往常一般出去散步,走到她家附近的工地时,不小心碰倒了一块水泥预制板,然后那几百斤重的东西生生把她的心脏压碎了。
我们都去了。这也是毕业后,我们全班同学第一次这样齐刷刷地聚会。看着躺在门板上的阿静,我们的眼泪流了一次又一次。好不容易止住了,待回身看到她那个尚在学步的孩子,眼泪无法控制地又一次一次落下来。
“根本来不及送到医院救治,就那么一点点时间,人就没了……”阿静的丈夫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一句。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把这个可怜的男人一下子变成了祥林嫂。
但一切,还是过去了。这以后十几年,我们再次如远去黄鹤,各忙各的人生大事:子女升学、职称升迁、房子、车子、票子,等等,为所谓更美好的生活,大家相忘于江湖。阿静,连同她留下的那个孩子,我们也都慢慢淡忘了。
在一众同学中,我可能是那个最不安分的人。十几年里,我从这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从一个职业换到另一个职业。在别人看来,仿佛还像个追梦少年,身体里依然残留着一点儿年少时的狂妄和不羁。
然而,我自己知道,相比于他人,我其实更像一株浮萍,被生活中的种种偶然裹挟着,从这里漂到那里,又从那里漂到这里,一直都是被动地改变。不管在哪里,无非是换了地方,换了岗位。至于年少时心里头的那灼灼的光亮,现在哪里还能找到一丝半丝的踪影?
前一阵子,整理相册,翻到卫校同学的毕业合照,看到那样清澈的眼神,那样傻呵呵而美好的笑容,一下子有了今夕何夕的恍惚。于是特别想跟同学联系,更想问问美华,不知道这么多年后,她是否还喜欢三毛?是否还记得那具周身沐浴在阳光里的明媚骨架?另外,她那个四合院的老屋,连同我在她家蹭吃蹭喝的过往,是否还偶尔会出现在她梦里?
可最终什么也没问。十几年前,她举家远涉重洋,已经定居在异国他乡。一去他国两重天,好多旧事、旧情、旧时光,慢慢地,也都走得远了。回望过去,我常常会想起两句诗,一句是:回顾所来径,苍茫掩翠微。还有一句是: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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