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台风过境》内容如下:
来台风时,父亲往往不在。
父亲是来自海上的客人,船才是他漂浮的陆地。即便早早收到气象预报,货船急急返回,安全停泊于港口,父亲也不能回家。台风天,船员得守船。
平常的台风,母亲是不放在眼里的,自顾自备好蜡烛和火柴,水缸储满水,地里的菜能摘的摘、能割的割,把小鸡一只只捉进鸡笼拎到屋里,检查门窗、加固——就当外头来了一个不好对付的人吧,任其咆哮,闭门不出即可。有一年的台风有点儿怪,像龙卷风,树叶纷纷呈螺旋状被卷到半空,好多房屋的屋脊头瞬间掉落,那是被一股强力直接扭断的。我家的屋脊头也在那场台风中一个跟头栽下,顺势扑倒在瓦片上,一路撒泼打滚儿,最后凌空一跳,摔得粉身碎骨。母亲后来回忆,那只屋脊头断掉后仿佛先被抛起,再砸到瓦片上,若是直接掉落,那一记砸落声不会那么重,跟惊雷似的。屋脊头滚动时,瓦片的碎裂声与刮落声响得恣睢无忌,听得母亲胆战心惊,生怕失去了瓦片的压制,防雨毡被掀飞,屋子就开了大天窗。
随着屋脊头“砰”地落地,所有声息都被大风吞噬。母亲刚舒了一口气,却发现西边的墙渗进了水,白色墙皮被泡得鼓起,碰一下,脱落了一大块。母亲心神不宁,觉得这些跟以往很不一样的现象都预示着不祥,越想越心慌,待台风稍小了些,她便“全副武装”出了门。
母亲要去码头找父亲。父亲在守船。海运公司的铁门大咧咧地开着,不见一个人,几截树枝不知道是从哪儿刮来的,伏于泥水里瑟瑟发抖。看起来,海上的风比陆地上的要大多了。海面完全不是平日的模样,似有一双无形的巨手要把大海搅翻,浪头以吞噬一切的气势狂号,雨七扭八歪地砸下来,海与天几乎要贴在一起了。惊惶之下,母亲感到一阵眩晕,不由得蹲了下来。这时来了一个人,是海运公司的守门人,他看清用男款大雨衣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母亲后,很诧异,说:“我还以为是个男人,谁家的媳妇,胆子也太大了,就不怕被吹到海里去呀,赶紧回家!”接着,他就把母亲送出了海运公司。
母亲至此知道,就算父亲正在某条停靠于港口的船上,她也找不着他——要去船上找人,必须坐小艇,在天气如此恶劣的时候,过海是极危险的,即使是在内港。母亲死了心,往后有多大的困难,都自己应付吧。
而更多的台风天,我们都不知道父亲身在何处,也许在泱泱大海上,也许在某个遥远的港口。在通信技术不发达的年代,我们的惶遽与牵挂无法传送,娘儿仨只好巴巴地守着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反复听气象预报,播音员的声音缓慢、凝重:“台风紧急警报,台风紧急警报……”听着听着,母亲织毛衣的动作慢了下来,直至停顿,继续织,又停顿,再继续……后来才发觉,居然漏了好几针,拆掉,重织。
有好几次,我做梦都在听台风预报,什么中心气压几百帕,附近洋面风力可达多少级,以及大目洋、猫头洋、鱼山、大陈渔场等句子和词语突然从收音机里蹿了出来,化成一连串的铁坠子——渔网上的铁坠子,它们狰狞地逼近我,要把我拖下海。我大叫着醒来,冷汗淋漓。
终于,母亲坐不住了,岛上的很多女人都坐不住了,她们像海浪般拥向海运公司。那里有一部单边带收发信机,这部收发信机是岛上能接收到船只信号的唯一通信工具,是陆地上人们全部的慰藉和希望所在。男人们所在的船有没有在台风来临前靠岸?若没有,在苍茫大海上他们是否安好?
女人们耷拉着一张张失了色的脸,强打精神互相安慰。单边带“嘶嘶嘶”响起,一个个代表着船号的数字被急急呼出去,不明所向的船只会回应吗?
时间似被什么东西拖住,几乎挪不动,等待反馈的过程犹在承受凌迟。
我那会儿站在一旁默默地想:长大了,还是别嫁给海员或渔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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