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富春山不着急》内容如下:
富春江上,舟行,慢慢。
这是江南最初的样子,温润清远,摇篮一样,把你揽在怀里。山水在轻轻地哼唱,用它的绵延,它的清澈,它时常跳跃出的灵动。紧张久了的心,在这里,一下子松下来;眼睛甚至有点发潮,有点想哭。这是感官变得灵敏的缘故,那个瞬间你会在心里暗暗惊叹:原来山水自然,真的能让人如此感动。
那叶舟还是慢慢的,人在上面,什么都不用想,心甘情愿被眼前的山色催眠,渐渐入梦。梦里的富春山,有人进来,有诗文进来,有画进来,它们跟山水交融,自然也都是慢慢的。
富春山,从来都不着急。
那是南朝,骈文大家吴均从富阳到桐庐,行船在富春江上,看着这“风烟俱净,天山共色”的风景,发出感慨:“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
这是很松软的山,没有北方山脉的凌厉,它们高低都有度,有平缓柔和的曲线。水也是安静的,急流猛浪也有,但终究会归于平和,映出山色、云朵和树的姿态。
想来吴均那个年代,这一带人的踪迹应该更少,林木茂密,于是会有“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的感觉。这葱郁的、带着寒气的树丛中,人只是过客,主角是鸟,是蝉,是猿。万物有灵而自在。
那些被世俗价值驱动一心向上的人,那些不甘人后拼命向前的人,那些一腔热血在现实中屡屡碰壁的人,那些因怀才不遇而委屈不平的人,眼睛一落到富春山上,就都安静下来。
到严子陵钓台,时间会再往前一些。那是东汉,一个被皇帝几次征召去做官的高士,一心要在富春江边做个钓鱼翁,他也确实就这样过了一生。
如果说因为“经纶世务”不顺而退至富春江是一种被动的“不着急”,那像严子陵这样,机遇送到家门口也不动心,就得有超常的定力了。
严子陵钓台上,如今有“山高水长”四个题字,那是范仲淹感念严子陵所写的:“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好一个“山高水长”啊,严子陵在富春江畔,该是看到了一些比眼前的机遇更为永恒的东西,才能拥有这样的定力。从钓台望出去,看到两千多年前就在的风景,你可能就理解了,什么是山高,什么是水长。
时间又过了一千多年。公元1347 年的某一天,富春江畔行来一个道士模样的老头,他是黄公望。正是因为他,富春山成了后世人念念不忘的名字。
一幅《富春山居图》,在黄公望之后,在多少人手中辗转,经历了多少波折。画家沈周痛失此画,靠记忆背临了一幅;董其昌赞叹它“应接不暇”,晚年将其典当给吴达可;吴达可之孙吴问卿临终时,因为舍不得跟这幅画分离,下令将它火殉;乾隆皇帝在两幅《富春山居图》前难辨真假,成为笑谈……
然而在这幅画卷呈现的山水本身面前,这些传奇和故事就都慢慢淡去,留下的,是画家那份难再复刻的从容。
黄公望也是不着急的。在画《富春山居图》的时候,他已经七十八岁。在这之前,他读书、做官,遭遇过牢狱之灾,游历过名山大川。走到富春江这一带,眼睛再也挪不开,兴之所至,就提起笔,开始画。一画便是三四年。
其间,黄公望大多数时间并未画画,而是游荡于富春江的山水间,对着山石草木,整日整月地发呆。明代李日华在《紫桃轩杂缀》中记录了陈郡丞描述黄公望的话:
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人不测其所为。又每往泖中通海处看激流轰浪,虽风雨骤至、水怪悲诧而不顾。
据说富春山中有块石头叫“雨淋岩”,就是黄公望不顾风雨发呆的地方。公元1350 年,他在《富春山居图》的初稿上写下题跋,感叹这幅画“成就之难”。
这一年,他已经八十一岁。这之后,又是三四年,他画完了《富春山居图》,也给自己的生命画上了一个悠长圆满的句号。
小时候听家里老人讲,有的人一辈子的成就,可能就体现在一首诗、一篇文章上。这是《富春山居图》如此动人的原因:它和黄公望是一体的。那些在山中发呆的时间,那些读过的书,经历过的事,走过的地方,全化作画上这温润淡远的笔墨。
黄公望晚年称自己为“大痴”。真正的大艺术家,都有份痴气。他在自己的另一幅画《九峰雪霁图》上题:“书此以记岁月云。”极平淡的一句,却敌过千钧之力。是啊,画作完成之后,要感谢的只有时间,那些不着急的、发“痴”的时间。
又是几百年过去了。富春山已经成为人人向往的景点。人们慕名而来,想在行船中见到《富春山居图》中的画景,想在黄公望的“小洞天”感触画家的气脉,想让清流宛转的富春江抚平自己的焦虑。
有人找到了,尽兴而归;也有人怀着巨大的期待而来,却在真实的风景前感到困惑和失望:黄公望画的真是眼前这些山吗?为什么我觉得这景没有那么美?
面对这些失望和疑问,富春山从来不解释。这是快节奏的年代,人们怀着明确的目标而来,即便身处山水中,也难得心安。像黄公望那样一块石头都能看几个月的人,太少了。那又解释什么呢?
后来,是富春山的一个游客回答了这个问题:黄公望画的,不是眼前的山水,而是心中的理想。这个人叫王柳云,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因为“清洁工画家”的身份而被媒体报道。她最喜欢的画家是黄公望,最喜欢的画就是《富春山居图》。
白天,她是写字楼里的清洁工;晚上和休息日,她是画家,在颜料和画布里创造自己的世界。她说,在遇到绘画之前,她在生活中一直被贬低、被斥责。婚姻带来的伤害,家人的不理解,同村人的冷嘲热讽,让她的心受到重重伤害,结了厚厚的痂,再也无法接纳别人。直到后来,她发现,在画画的时候,她可以把这些糟糕的过往全部抛开,心里想的只是山坡的颜色,花瓣的形状,人物的姿态。
这些想法很难被周围人理解,但在那个更加宽广的艺术世界里,黄公望好像一直在鼓励着她。王柳云也去了富春山,虽然没有找到画中风景,却找到了自己心灵的归属地。
这是富春山,是“自富阳至桐庐”的“奇山异水”,是严子陵的钓台,是黄公望的雨淋岩,也是王柳云的心之所往。
那些真正有热爱、有耐心的人,无所谓时间和年龄,无所谓财富和境遇,即使不在富春江畔,也能在心里为自己创造出一所静谧永恒的“富春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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