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另一种困境》内容如下:
适应
尽管父母态度坚决,但我并不相信他们真的能适应养老院的生活,尤其是妈妈。
妈妈心思细腻、敏感多虑,60多岁生病后逐渐与社会脱节,80多岁时,她也同爸爸一样去住养老院,但我感觉她无法适应。好在她天性聪明活泼,肯替人着想,所以在养老院生活得很不错,交了几个朋友,跟医护人员也相处得很愉快。但我心里知道,与人交往对她来说一直是一种压力。爸爸是个坦白直爽的人,从不肯也不会掩饰自己,也不太在乎别人的感受,即使别人不喜欢他,他也感觉不到。这样也好,伤害不到自己。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他善良、热心,还交到了几个朋友。
妈妈知道自己离不开养老院,离不开医生和护士,离不开氧气和其他医疗设施,需要随时有人照顾和护理,但她心里一直是想回家的。她不止一次跟我说:“回家关起门来,只有咱们自己,会多自由、多舒服呢。”
去养老院,就是拿隐私和自由交换安全与照护。医生每天查房,护士每顿送药,护工按时送饭,清洁工时常打扫,门不能锁,出入要请假。尤其妈妈在基本失能之后,便上了专护,得24小时待在房间里,不允许离开。妈妈跟前时刻有人,要跟同屋的爸爸商量点儿事感觉不方便。再加上爸爸耳背,妈妈气短、发音不清,两人交流极其困难,彼此也没有给个眼神就能领会的默契。
近乎无解
养老院很负责,分管院长时常跟护士长一起去找老人谈心,征求意见。这些在咱们看来的好事,对妈妈而言却是一项挑战。她要确保自己有好的形象、好的措辞,总之就是要体面,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因自己老、病而降低标准。分管院长来的时候,爸爸正在躺着休息,没有马上起身回应他们的问候,妈妈为此深感失礼。这份歉疚感也是一种压力,所以她感到很累。
隔壁老爷子过生日时曾分给他们一块蛋糕。妈妈过生日原本是从来不吃蛋糕的,但这次也要我送一大块去给隔壁。楼下的朋友送给她一些水果,她也惦记着给朋友回礼。礼数的周全与身体和精神的衰退之间的矛盾,令她痛苦。
所以她想回家,她想回到一个无人凝视与关注的空间,享受轻松和自在。我对她说:“妈妈,你可以回家,但要想回到只有家人的空间,现在还做不到。我还在上班,不能专职伺候你。即使可以专职伺候你,也不可能24小时随叫随到,肯定要找个护工来帮忙。护工在家里,仍然是你要面对的外人。在养老院,一切事项都由护士长安排和管理,但家里请护工,她只管提供服务。住家护工的管理者是你自己,她的吃与住、工资与考评,都需要你负责。如果有矛盾,你必须跟护工当面解决。你确定你能轻松有效地与对方沟通吗?按照现在的医疗条件,氧气供应的问题可以解决,但房颤发作时需要及时抢救,回家后一旦发病就只能上医院了,这难道不是你最担心的事情吗?若半夜发作,等我们赶到家,再开车送你去医院,病情稳定后再开车回家,到那时,你只会一遍遍地道歉,觉得拖累了我们。而这个医养结合的养老院可以免去送医院的麻烦,不正是你住这里最大的理由吗?在这里若出现不适,医生、护士随叫随到,连爸爸每天注射胰岛素也不需要我们操心。所以说还是住养老院比较便利。”
妈妈长出了一口气。她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是想要自由而已。她说:“各种关系处理起来很累。我老了,不想操心这些了。”“那就放过自己,别去操心这些了,向我爸学习。”“人家是天性使然,我学不来。”她说。
所以呢,无解。我从妈妈身上时常能感受到一种无力感。
爱与困境
人非草木,心灵需要呵护。现在她病情稳定,身体没有痛苦。护工很是得力,护理得精心且周到。她每天都要去做手指操,因为照顾她的护工是全院的领操员,所以即使她很累了,也不会懈怠—一是她要配合、支持护工的工作,二是护工没有结束领操,就不能推她回房间。所以,她就勉强自己坚持。
我很心疼她,叮嘱她感觉累了就跟护工说一下,就不做了,等护工领完操再推她回去。后来,妈妈说跟护工说了,问题解决了—这些问题并非无解,只是她不好意思第一时间告知对方,只能勉强自己。
失能的是身体,不是心灵。每当这个时候,心灵就需要很多支持和爱。她那么在意护工的感受,就是因为她得依赖护工。这份依赖是带着歉意的。如果照顾她的人换成我,妈妈的这种歉意会更深,因为照顾她对护工而言是工作,于我,却是义务。
我每周去看她时,会搬个小板凳坐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跟她说话,告诉她我的好消息,读书如何、工作如何,说的都是好的方面,我会把照片找出来给她看,让她高兴。妈妈的手又大又温暖,跟我小时候触摸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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