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同往事干杯》内容如下:
1100年,也就是宋哲宗元符三年,苏轼在海南遇赦北归,渡过琼州海峡时,他写了一首诗《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
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
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
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
兹游奇绝冠平生。
这首诗吸引我的,是尾联。苏轼有足够的理由去恨,但他为何不恨?
让我们乘时光逆流而上,回到六年前,宋哲宗绍圣元年,也就是1094年,这一年,章惇做宰相,将苏轼贬到惠州,苏轼在惠州作了首小诗《纵笔》:
白头萧散满霜风,
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
道人轻打五更钟。
诗写得很俏皮,看不到被贬的痕迹。没想到,章惇读到这首小诗的后两句后,气不打一处来,又把苏轼贬谪到儋州(今属海南),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是什么触怒了章惇呢?我想大概是诗中那种满不在乎的心态吧。
苏轼在惠州,的确是满不在乎的,有诗为证: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岭南,可以作为诗人的终焉之地的,他却可以乐不思蜀。大约正是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让章惇非常恼火,你不是不在乎吗?我把你贬到海南去,看你还在不在乎?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但章惇这个宰相,那肚量,实在不怎么样。
黄庭坚看不下去了,他要为老师讨个公道,哪怕只是口头上的也好。这就是他那首《跋子瞻和陶诗》:
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
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
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
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
黄庭坚看出了章惇的歹毒用心,“时宰欲杀之”,同时很为老师的雍容气度折服,“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还是一个满不在乎。面对腾腾杀气还能保持如此雍容的气度,也只有东坡能做得到吧。
但恰恰是这种雍容的气度,让章惇恨得牙痒痒。因为他没有呀!人有我无,这是多么没有面子的事情。于是利用手中的权力,将对方置之死地,也就可以理解了。
但我想说的,是东坡的“不恨”。他完全有理由“恨”,面对章惇的胡作非为。但他却将自己的苦难轻描淡写,一笔勾销:“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该忘记的,迅速忘记;能记得的,只是这次贬谪海南的“奇绝”,而且不是一般的“奇绝”,是“冠平生”的奇绝,一句话,这次被贬海南,我赚大发了。
这就是苏东坡。他的心态就是这样好,他就是永远这样“正能量”。这不是装出来的,这是他的心里话。
因为转过年来,1101年,他就离世了。一个人,不可能在自己就要离别人世的时候,还装。自然,苏东坡没想到,自己刚从海南北归,还没走到家,就死在了半道上(江苏常州)。
我把《六月二十日夜渡海》看作苏轼的绝笔,虽然他死于写作此诗后的下一年。我的理由是:这是他对自己一生的总结,也是他对后世的交代。你们不必要为我抱不平,我自己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我一直是满不在乎的,因为“吾不恨”。不仅如此,被贬海南,是我这一生中最“奇绝”的一种经历,这种经历,金不换。
写到此处,我想起一句歌词:“让我们举起杯,与往事干杯。”自然,不是到了临终要告别人世的时候,才要与往事干杯,而是在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应与往事干杯。
耿耿于怀的人生,最终败坏的,是自己的胃口。
将往事一饮而尽之后,丢开手,那就是东坡的两句词: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人生的豪情和自在,就起于与往事干杯的那一瞬间。
吾不恨。吾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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