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菡萏香消翠叶残》内容如下:
我的接天莲叶之碧,映日荷花之红,即非植于六月的西子湖,亦非庭前檐后的清水塘中。若是前者则有如织的游人装点画图,嬉戏钓叟莲娃慰人寂寥;后者则是日常的家居生活,不疾不徐,慢条斯理,如溪流的潺湲静好。有挽着髻的妇人,迤迤然,挎着满篮的青绿来淘洗;弯弯的石桥上,又走来了江南女子,靛蓝的印花布裹着细柳的腰身,月白的花瓣儿依稀,随着青石上碎步的韵律,在襟袖间,闪烁其华。伊怀里揽着青缎滚边的锦衣绣袄,到清流中浣洗。溪水调皮地,蹦跳地,漫过锦衣;锦衣上的缠枝莲,便陡地艳起来,活起来,动起来,清溪亦流光泛彩。又恰好片云致雨,女子望望天,慌忙从水中捞了衣裳绞绞干,见溪上已挂起了千珠万串的帘幕,便顺手从荷塘折了一枝阔大的荷叶,遮了头,归去休。
——雨幕中,只留下我,在岁月的河滩上,望着那窈窕的身影,发呆。
又或者是清幽的夏月,菡萏初开,晚含而晓放。有名唤芸娘的女子,玄思妙想,以纱裹茶叶少许,藏于花心;月明置,清晓带露取出,汲清泉水烹煮……莫说品了,就是想一想都会醉得一塌糊涂……
唉!我这里要说的荷花儿呀,不在水塘,不在月夜的西湖。她呀,大煞风景地开在我家油盐酱醋的橱柜上,且烟熏,且火燎,绿的绿,红的红,不凋,不残,不霜,不雪,依旧妖娆。这样说,多少有点唐突家母,这可是她老人家一笔一笔描摹,废了寝食的杰作!现在说是老人家,那时伊还是三十余岁的妇人。如云的发,红润的脸庞,静雅娴淑。意念中的她本应是开篇那灵慧婉约的江南女子,不知为何阴差阳错“贬谪”到这蛮荒之地,做了我们姊弟三人的守护神。要教书、要张罗一日三餐糊上我们这三张嗷嗷待哺的无底洞、要系着围裙撒着碎米咕咕咕喂着三五成群的小鸡,要浆洗、要缝纫、要学习、要点灯熬油批改学生的作业……还要天天写毛笔字,画画!怎么应付得来!难不成,妈妈是千手千眼的观音?
妈妈的画,除了装饰橱柜的荷花,我有印象的就是几张铅笔素描了。有张开大嘴嚎啕的小男孩,脸上滚着断线的泪珠;有怒吼着的中年汉子,疾风暴雨般地咆哮着;还有满头小辫子的维吾尔族小女孩儿,娇娇的,怯怯的,咬着唇,眼中满蓄了泪,汹涌欲出,然而,终于忍住。看一回,就让我难过一回,无端地,把她认作自己的画像——分明是与弟弟发生争执而被父亲不问皂白蛮横地斥责后的委屈,隐忍……每每此时,邻家的大姐姐,一个皎洁的女子,名唤月秋的,就隔了篱笆墙倾了身子牵了我的手去她家玩儿。五彩的塑料丝,在伊白皙纤秀的手指上上下翻飞,变幻出无数的花样来:花手绢,天梯,手表,八爪蟹,盛开的野菊花……小小的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往往是笑靥承了泪珠儿,而雨霁云散。
冬去春来,四季轮转。日子像那纷飞的大雪,无声飘落,在旷野,老树,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低矮萧瑟的茅屋,高高的柴草垛,猪舍,牛栏,静静守在柴门旁的村犬的身上——由洁白而污浊,消融,蒸腾,了然无痕。
日渐苍老的母亲不再执着地秉着画笔,甚至那橱柜上的荷花亦不知被何人“拔去”。玉溪生(李商隐)不遇,还有谁会在秋阴漠漠耿耿孤灯的夜晚,凭窗念远,残荷听雨。
寻常人家的柴米岁月,她本应用来画画、走笔龙蛇的手,却更多地用来择菜,洗碗,擦地,喂鸡。假期也不得休闲。她要抢前抓早利用暑假这一整块的时间启动一项大工程——赶制棉衣,为即将到来的严冬做好准备。这不仅是给我们姊弟,还包括四舅家那五个没娘的孩子。自从她们没了娘,妈妈就主动把这副沉甸甸的担子挑上了肩,且一挑就是七八年,直到她们成年能自己料理为止。这给本来就忙得团团转的妈妈额外增添多么大的工作量啊,但妈妈从来没有一句怨言。把堆了一炕小山也似的旧棉袄棉裤,一件件拆洗,晾晒。将僵硬了的旧棉絮一点一点耐心地整理。这有个名目,乡人谓之“咔嗤棉花”,意即淘汰陈旧板结已没有保暖功用的部分,剩下可以继续发挥余热的则令之蓬松起来,再絮上一层白白的新棉。还是日子太拮据吧,不可能把棉胎年年都换新的。新花叠旧棉,平展展絮好了,再一针一线缝制起来……炎天暑日,大太阳高高照着,日复一日的高温早已使室内成了蒸笼,母亲坐在柳絮般弥漫的里屋,大汗淋漓地忙碌着……这画面刀刻斧凿般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窗外,晴空万里,白云悠悠,偶一阵风过,亦不见清凉,唯有庭前繁茂的扫帚梅摇曳成一片云锦,迎合着窗内母亲发上的棉絮的袅袅……
而今那风中袅着的,不复是棉絮的白,而是母亲的萧然白发了。白发的白,是雪的白。雪泣成雨,终归大化……
年华老去后才读懂,留得残荷听雨声,是一句忧伤的诗。一夜秋风冷,重露繁霜后,不仅是红英落尽,翠盖愁损,而是芳踪难觅,渺不可寻……
再华美的人生,也抵不过西风急,吹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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