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有灵魂的想象力》内容如下:
我曾经说,一个伟大的作者应该怀着空白之心去写作,一个伟大的读者应该怀着空白之心去阅读。只有怀着一颗空白之心,才可能获得想象的灵魂。就像中国汉族的习俗里所描述的那样,为什么婴儿能够看见灵魂从一个行将死去的人的体内飞走?因为婴儿的眼睛最干净。只有干净的眼睛才能看见灵魂,无论写作还是阅读,都是如此。
人们经常说,第一个将女人比喻成鲜花的是天才,第二个是庸才,第三个是蠢才,我不知道第四个以后会面对多少难听的词语。比喻的生命是如此短促,第一个昙花一现后,从第二个开始就成为想象的陈词滥调。然而不管是第几个,只要将美丽的女性比喻成鲜花的,我们就不能说这样的比喻里没有想象,毕竟这个比喻将女性和鲜花连接起来了,可是为什么我们感受不到想象的存在?因为这样的比喻已经是腐烂的尸体,灵魂早已飞走。如果给这具腐烂的尸体注入新的灵魂,那么情况就会完全不同。马拉美证明了在第三个以后,将女人比喻成鲜花的仍然可能是天才。看看他是怎么干的,他为了勾引某位美丽的贵夫人,献上了这样的诗句:“每朵花都梦想着雅丝丽夫人。”
这是生的例子,现在应该说一说死了。让我们回到古希腊。传说天鹅临终时唱出的歌声是最为优美动听的,于是就有了西方美学传统里的“最后的作品”,在中国叫“绝唱”。
“最后的作品”或者“绝唱”,可以说是所有文学艺术作品中,最能够表达出死亡的灵魂的,其作者在想象力的巅峰时刻向我们出示了人生的意义。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仿佛看到死亡的灵魂在巍峨的群山之间,犹如日落一样向我们挥手道别。我们经常读到这样的篇章,某种情感日积月累无法释放,在内心深处无限膨胀后变得沉重不堪,最后只能以死亡的方式爆发。恨,可以这样;爱,也能如此。我们读到过一个美丽的少女如何完成她仇恨的绝唱《死亡之吻》。为报杀父之仇,她在嘴唇上涂抹了毒药,勾引仇人接吻,与仇人同归于尽。在《红字》里,我们读到了爱的绝唱。海丝特生下了一个女儿,她拒绝说出孩子的父亲,胸前永久戴上象征通奸耻辱的红A字。孩子的父亲丁梅斯代尔,一个纯洁的年轻人,也是教区人人爱戴的牧师,因为海丝特的忍辱负重,他在内心深处经历了七年的煎熬,最后在“新英格兰节日”这一天终于爆发。他进行了自己生命里最后一次演讲,但他“最后的作品”不是布道,而是用音乐一般的声音,热情和激动地表达了对海丝特的爱,他当众宣布自己就是那个孩子的父亲。他释放了自己汹涌澎湃的爱之后,倒在地上,安静地死去了。
二十多年前,我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镇图书馆里翻阅笔记小说,读到过一个惊心动魄的死亡故事。由于年代久远,我已经忘记这个故事的出处,只记得有一只鸟,生活在水边,喜欢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翩翩起舞,其舞姿之优美,令人观之难忘。皇帝听说了这只鸟,让人将它捉来宫中,每天为其提供山珍海味,期望它在宫中一展惊艳的舞姿。然而习惯乡野水边生活的鸟,来到宫中半年从不起舞,而且形容日渐憔悴。皇帝十分生气,以为这只鸟根本就不会跳舞。这时有大臣献言,说这鸟只有在水边看到自己的身影时才会起舞。大臣建议搬一面铜镜过来,鸟一旦看见自己的身影就会立刻起舞。皇帝准许,铜镜被搬到宫殿之上。这只鸟在铜镜里看到自己后,果然翩翩起舞了。半年没有看到自己的身影和半年没有跳舞的鸟,似乎要把半年里面应该跳的所有舞蹈一口气跳完,它竟然一连跳了三天三夜,然后倒地气绝身亡。
在这个“最后的作品”,或者说“绝唱”里,我相信没有读者会在意所谓的细节真实性:一只鸟持续跳舞三天三夜,而且不吃不睡。想象力的逻辑在这里其实是灵魂的逻辑,一只热爱跳舞胜过生命的鸟,被禁锢半年之后,重启自由之舞时,舞蹈就如熊熊燃烧的火焰,而且是焚烧自己的火焰,最后的结局必然是“气绝身亡”。为什么这个死亡如此可信和震撼?因为我们看到了想象力的灵魂在死亡叙述里如何翩翩起舞。
我不能确定在欧洲源远流长的“黄金律”是否出自毕达哥拉斯学派,我只是觉得用“黄金分割”的方法有时候可以衡量出想象力的灵魂。
我们读到过很多死而复生的故事,这些故事有一个共同的规律,就是在复生时总要借助些什么。在《封神演义》里,那个拆肉还母、拆骨还父的哪吒,死后其魂魄借助莲花而复生;《搜神记》里的唐父喻借助王道平哭坟而复生;《白蛇传》里的许仙借助灵芝草复生;《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借助婚约复生;《搜神记》里的颜畿借助托梦复生。
然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例子还是来自法国的尤瑟纳尔。尤瑟纳尔在一个关于中国的故事里,写下了画师王佛和他的弟子林的事迹。里面死而复生的片段属于林,林的脑袋在宫殿上被皇帝的侍卫砍下来以后,没过多久又回到了他的脖子上,林站在一条逐渐驶近的船上,在有节奏的荡桨声里,乘船来到了师父王佛的身旁。林将王佛扶到船上,还说出了一段优美的话语,他说:“大海真美,海风和煦,海鸟正在筑巢。师父,我们动身吧,到大海彼岸的那个地方去。”尤瑟纳尔这个片段里令人赞叹的一笔,是在林的脑袋被砍下后重新回到原位时的一句描写,她这样写:“他的脖子上却围着一条奇怪的红色围巾。”这一笔使原先的林和死而复生的林出现了差异,也就出现了比例。不仅让叙述合理,也让叙述更加有力。我要强调的是,这条红色围巾在叙述里之所以了不起,是因为它显示了生与死的比例关系,正是这样完美的比例出现,死而复生才会如此不同凡响。我们可以将红色围巾理解为血迹的象征,也可以理解为更多的不可知。这条可以意会、很难言传的红色围巾,就是衡量想象力的“黄金律”。红色围巾使这个本来已经破碎的故事重新完成了构图,并且达到了自然事物的最佳状态。如果没有红色围巾这条“黄金分割线”,我们还能在这个死而复生的故事里看到想象力的灵魂飘然而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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