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ICU里的坚持、放弃与重生》内容如下:
有信仰才能一步一步走下去
今天我要讲的第一个故事,是关于坚持的故事。
事情发生在3年前。在我们医院附近的小区,一个11岁的女孩子不慎从10楼坠落。她掉下来把花坛砸了一个大坑,之后很快被送到我们医院的急诊室。经过诊断,这个姑娘肋骨骨折、脊柱骨折、大腿骨骨折,肝脏破裂、脾脏破裂、十二指肠破裂,就像一个被摔碎的玻璃人。随后,我们把她送进手术室。这是一台高难度的手术,在手术台上,她的血像开阀放水一样流,心脏一度停搏。脾脏摘除、纱布填塞肝脏、消化道改道……两个小时后,我们把所有问题处理好,把她送往ICU(重症监护室)。
在ICU里,我们花了一周时间把她身体所有的伤情都稳定下来。在前3天,光是把她的床单撤下来,我们就花了很大的工夫,因为她就像一个拼好的玻璃人。当时,她身上插着十几根管子,她就是以这种方式勉强维持生命的。
在当时的情况下,你真的很难想象,45天后,她的病情就稳定了,出了ICU。3个月之后,她就康复回学校了,甚至都不需要留级。现在,她和同龄孩子一样,正常上学。
如果你在她手术后的前两天问我,她的情况有没有一天比一天好转,我可能要告诉你:今天她的体温升高了,今天她的腹腔出现了脓性的分泌液,今天她的某种状况又怎么样了……你听着,一颗心悬起来,放下,悬起来,又放下……
ICU的治疗就像在悬崖之间走钢丝,左一晃右一晃,病人随时可能掉下去。
我经常把ICU医生的坚持比喻成唐僧去西天取经。当他们走在戈壁中,在炎炎烈日下,他们不知道能否走到西天,取到真经。但是他们内心有信仰,有信仰才能一步一步走下去,走下去才能看到结果。
目送落叶是我们对待死亡的态度
ICU也是一个经常会发生死亡的地方,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所以当我们感觉到生命在一步一步走向不可避免的死亡时,我们会劝家属放弃。我今天要讲的第二个故事,就是关于放弃的故事。
老王是一个患有严重慢性支气管炎的病人,最主要的症状是咳、喘、有痰。在85岁的时候,他开始呼吸衰竭。这个疾病在慢慢地消耗他的生命力。在这种情况下,他就像被修了若干次的老爷车,要抛锚报废了。
虽然这个病的结局我们都知道,但当老王被送进抢救室的时候,家属们不得不面临一次非常难的抉择:是插管维持生命,还是安安静静地送他走?当时我们告诉家属,放弃治疗是一个备选项。
家属们非常犹豫,在门口商量了很久。然后老王的儿子告诉我:“医生,请你们给我父亲插管。因为我儿子一个星期后要结婚,你让我们家里人怎么办呢?一边办喜事,一边办丧事吗?”所以我们就给老王插了管,在强大的呼吸机的支持下,老王又醒了过来。
插管、依赖呼吸机生存的状态是什么样的呢?我记得有一个老人,他的气管被切开,他不能讲话,离不开呼吸机,活动范围只有那一张床。他用颤抖的手写下自己的愿望:“医生,请让我死吧。”
事实上,这样的病人不少。当慢性疾病患者走到生命的最后,ICU是最后一站。我们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但是他能死吗?医生能够满足他的愿望吗?不能。因为他的医疗决策是由家人做的,身为他的家人,他们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医生拔掉他的管子吗?不插管和拔掉管子是两种概念,心理上要承受两种全然不同的压力。
17个月后,老王去世了。我经常向病人家属做这样的比喻,当叶子必然要落下的时候,我们一定要把它留在枝头吗?目送它掉落,是我们对生命的尊重,该放弃的时候就放弃吧,让生命自然飘落。
以另外一种方式重生
这些还不是ICU的全部。在放弃生命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做另一件事情,这件事叫作重生。
最近几年,我经常在做脏器捐献的推动工作。为什么ICU医生要去做这件事呢?因为脑死亡病人才能捐献脏器,而脑死亡的病人往往在ICU,当病人脑死亡的时候,他必须依赖呼吸机才能活下去。
ICU医生在治疗过程中发现一个病人出现了脑死亡,就会把这个信息提供给红十字会。红十字会就会派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跟家属谈。如果家属在充分知情后同意捐献病人的脏器,他们就可以在病人死亡之后捐献其脏器,等待脏器捐献的病人就可以接收脏器。
中国人体器官捐献管理中心官网显示,目前成功实现脏器捐献的病人只有两万多例。
2017年元旦,我们医院发生了一件深深触动我的事情。有一个病人脑死亡不久,他儿子在门诊四处咨询,能否捐献父亲的眼角膜。其实这个病人脑死亡时间不长,所以我们还没有去跟他儿子谈这件事情,但他儿子主动表达了捐献的意愿。在我们充分沟通之后,最终这个病人捐献了其所有脏器。
只有当你周围所有的人都理解了这件事,只有当你的家人也完全接受这件事,它才能够成为事实,所以当时我非常感动。只有在一件事情慢慢进行下去的时候,我们才会看到希望。
最初,当我们和病人、家属沟通脏器捐献的时候,大家是不接受的。有时候,还有人威胁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你们再来,会被打的!”
但是现在,许多人慢慢接受了这件事。即使有时候遭到拒绝,他们也会解释:“我们是能接受的,但是我们的奶奶相对保守。为了尊重老人家的意愿,我们选择不捐献脏器。”
社会文明程度在提高,我们对这件事的固有观念也在一步一步改变。所以,越来越多的脏器捐献成功了。2013年到2018年间,我所在的ICU有8位病人捐献脏器。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做了至少100次努力。
很多人会不理解,包括医务人员也会不理解,ICU医生是不是不应该去谈这件事?我觉得不是。我们会很谨慎地去问:“您愿不愿意让这个病人以另外一种方式重生?”
如果按照生命的必然规律,这8个脑死亡病人最终也是死亡了,但是因为脏器捐献,现在,有16个病人摆脱了血透的命运,有16个生活在黑暗中的病人重新获得光明,有7个人不再活在肝硬化的阴影下,有3颗有力的心脏继续在别人身上跳动,这些都是改变他人人生的行为,所以也能让逝者和家属得到附加的价值感。我真的不后悔做这些事情。我常说,一朵花要枯萎了,我们争取脏器捐献,就是让它在彼岸重新开放,让它在别人身上重新开放。这是ICU医生的一份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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