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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文摘《越热闹,越孤独》

栏目:精选文摘|日期:2023-02-15|来源:读者|作者:戴建业|阅读:手机阅读

精选文摘《越热闹,越孤独》内容如下:

天才都很敏感,李白是天才中的天才,所以他的敏感同样是翻倍的,而敏感的人对情感的体验更加强烈。不难想象,李白快乐起来,比我们更加快乐,他要是孤独起来,也比我们更加孤独。

所以,他的快乐写得很神,他的孤独也写得很绝。

有位大人物说过:“天才从来都是孤独的。”杜甫在《不见》中说:“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世人皆欲杀”,可见李白多孤独,即使不是举世无知音,最多也只能算有杜甫这一个朋友,至少杜甫是这样认为的。至于李白是不是这样认为就无从知晓了。

李白有不少诗表现孤独,比如《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孤独不好写,比如你感到孤独,你怎样表达出来呢?至于我,除了嚷嚷“我好孤独,我好孤独”,再想不到别的表现手法,可叫嚷“我好孤独”,不仅难以让人感动,还会让人讨厌——谁喜欢身边的人天天哭诉呢?现在我们把这叫“负能量”。

李白不一样。“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是说所有鸟都讨厌他,看到他就掉头飞走;所有的云彩好像也讨厌他,头顶那朵孤云也不愿意跟他为伴,悠闲地飘走了。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他说:“会飞的鸟儿飞走了,能飘的云也飘走了,敬亭山老兄啊,现在只有你不讨厌我,我也不讨厌你。”为什么敬亭山不讨厌他呢?因为敬亭山跑不了。

云是“孤云”,可它宁愿孤独,也要远远地躲开李白,不愿跟李白在一起。所有能动的东西都走开了,只有敬亭山还在那儿与他面面相觑,他觉得敬亭山格外可亲、格外可爱,他只与敬亭山有精神交流。他和敬亭山越是“相看两不厌”,就越表明他厌恶俗人,俗人无疑也很讨厌他,这也就越表明他内心的孤独。清代着名诗人黄景仁,特别崇拜李白,他不也说过“十有九人堪白眼”吗?

与敬亭山“相看两不厌”,这样一种奇妙的感觉,大概只有李白才有,后来的辛弃疾“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或许是受到了李白的影响。

不妨拿柳宗元的《江雪》来做比较,《江雪》也写孤独,也是古今第一流的好诗。柳宗元一生孤傲,可不是一般的人。中唐有几个人很厉害,柳宗元、韩愈刘禹锡白居易,真是有一点大国气象。他们虽然没有李白那么厉害,但每个人都非常有个性、有学问、有才华。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天气非常寒冷,没有人影,不见鸟的踪迹,但偏有不怕冷的“孤舟蓑笠翁”,此时此刻,他居然“独钓寒江雪”,读起来全身冷飕飕。这首诗多么冷峭、孤傲,“蓑笠翁”是柳宗元的化身。他被贬到永州,但他没有低头,准备东山再起,他不服输。

两首诗都很好,但是风格不一样。柳宗元写得孤傲、冷峻,李白则飘落天外,精神固然孤独,风度神采却极飘逸,读他的诗感觉非常奇特,所以人们说李白是谪仙人,除了因为他信道教,还因为他的想象力真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

《月下独酌四首》第一首,是李白另一首表现孤独的名作,它比《独坐敬亭山》更为人传诵:“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花间一壶酒”,他总是把气氛营造得特别好。在花间品酒,地方好,格调高,气氛足,原以为他要痛饮一场,岂料突然反转,来一句“独酌无相亲”,有香花,有美酒,有良辰,却没有知音。“无相亲”的孤独,是全诗的情感基调。人们都害怕孤独,阮籍当年就说“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要是举世无相亲,那是多么孤独。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刚才写得非常孤独,现在又突发奇想,很快就热闹起来了,月亮、李白和李白的影子,不刚好“对影成三人”吗?陶渊明《杂诗十二首》之二说:“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陶说:“我想倾诉,但没人想听,更没人附和,只好与自己的影子饮酒了。”李白这两句诗可能是受了陶诗的影响,但他比陶写得更生动形象,更加热闹动人。陶渊明只有他和自己的影子,而李白则是“对影成三人”。他把月和影子都当成了人,可见他多么渴望交流与温暖。

可是,月和影子并不是人,所以“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举杯邀明月有什么用呢?明知月亮不知道什么叫饮酒,还要“举杯邀明月”,明知影子随人也是枉然,他晃动影子,晃动的还是自己。

但是他没有办法,还是要“暂伴月将影”。他说,他没有办法,现在只有和影子、月亮一起跳舞了,因为人生短暂,要及时行乐——“行乐须及春”。这个“春”字,在结构上紧承前面“花间”的“花”字。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李白未必在唱歌,也未必在跳舞,但是他写得特别逼真,把假的写得活灵活现。“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前面十二句,李白写的是孤独,但是写得特别热闹。他越是写得热闹,他就越孤独。

再看最后两句,“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他突发奇想,说要跟月亮做无情的、不能交流的结拜兄弟,一直到天国去相会。

这首诗明明是孤独难耐,他偏要写得异常热闹,越是热闹,越是凄凉。明明知道月之无情,偏要与它共舞、与它对饮,可见诗人是多么渴望倾诉、渴望理解。像李白这种非常敏感的人,特别害怕孤独。

我们总是说,一个人太聪明未必是好事,你想幸福就要憨一点,如果你太敏感就未必幸福。我就属于憨一点的人,所以我有时候比较幸福,但我是半憨半不憨,所以头发就白得比较多。

《独坐敬亭山》和《月下独酌四首》(其一)这两首诗,有些共同的特点:首先是人与物交流,以物之有情反衬人之无情;其次是它们充满奇思妙想,特别是第二首,明明只是“独酌无相亲”,却偏偏写得热闹非凡,又是饮酒,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好像满屋子酒友和舞伴,越是热闹就越显得孤独;再次,这两首诗中的苦闷孤独都被写得旷达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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