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雨滴在大地上重逢》内容如下:
雨落在头上,冷冷的。我用手摸摸。密密的圆珠形的雨,从高高的天际落下来,每一滴都很冷。每一滴雨都像破碎的脸孔,无法复原。雨下了好几天,下下停停,停停下下。山路泥泞,也没什么地方可去,我便坐在雨廊里,看雨怎么落下来。天空灰白色,乌蒙蒙,海拔略高一些的山峰也隐没了。雨扑簌簌飘摇,加速落下来。雨从一个巨大的筛子中落下,透亮,一滴粘连一滴,形成绵长的雨线。雨线和雨线并不交织,像垂下的璎珞。雨线银白色,密布在我的视野里。两只家燕斜斜地飞,一会儿落在翻耕的田里,一会儿落在电线上。
田翻耕了,家燕又来了。家燕喙短而宽扁,翅膀狭长而尖,尾羽呈叉状,上体发蓝黑色,还闪着金属光泽,腹面白色。春天是燕子剪开的,剪裁出柳树绦绦,剪裁出桃花灼灼。燕子狭小的身子,驮来春风。它体态轻盈伶俐,在低矮的空中画着优美的弧线。春风在回荡,雨也空蒙。乡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催促着水牛,在田里翻耕。燕子站在泥堆上,啄食蚯蚓、蟋蟀、百足虫。牛背鹭涉水啄食泥鳅、田螺。牛背鹭白得如一团雪。
前几日下小雨,我无处可去,去溪边钓黄鳝。过了一个多小时,雨稠密了起来,我的雨披流着细沟似的雨水。田畴空无一人,清冷,水雾散了出来。我回到伙房,鞋子、裤脚、衣袖全湿透了。我生了一钵炭火,赤脚架在火钵上。突然觉得很冷,不停地打冷战。雨是那么冷,从毛孔渗透到血液里,由外而内地浸泡了我。
雨的冷,是从高空带来的。它的冷,就是天空的冷。我坐在伙房门口,怔怔地看雨。也不仅仅是看雨,也看别的。至于别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蒙蒙湿的空气里,我没看到雨,只有一片蒙蒙灰白。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人。这个人是谁呢?我也不知道。我想起了去过的一个城市,凌晨下了火车,去到一个酒店,看窗外下了一天的大雪,又回来了。我想起了一首诗,描写栀子花在雨中纷纷飘落,花瓣如鸽子羽毛。我又想起了暗夜疲倦的声音,像破裂的水管爆水。雨中的房墙和黛色的矮山冈,我也看不见。我看见了一张书桌,桌上有一本看了一半的《阿米亥诗选》。书旁边有一个玻璃烟灰缸,烟灰缸里有几个潮湿的烟头和一个空火柴盒。天完全暗了下来,我拉亮灯,起身把砂钵端上餐桌,打开盖子,砂钵里炖的黄鳝成了木炭。
一个下午过去了。一天过去了。
雨还没过去。路面漫上水,漂着腐烂的树叶。
雨在下,已经第八天了。我戴了一顶宽斗笠出门,在四处荒山野道走走。斗笠越戴越重,我在一棵树下,把斗笠解下来,甩了又甩,水甩出弧线,抛洒出去。雨滴在我头上,冰凉。我摸摸头,摸摸脸。打在头上的雨滴,有亡魂的冷。斗笠轻了,我再戴头上。雨细长如丝,绵密,随风飘忽。走了一圈,有些失望,我什么也没发现。雨水过多,加速了落叶的腐烂。也因为积水,有几棵去年冬种的含笑树死了。野草的葱茏,显得厚颜无耻。鸟,我一只也没看到。家燕躲在巢里,做起了居家夫妻。倒是看到一只野兔惊慌失措地跑,撅起屁股,毛发全湿。春天,并不完全意味着新生,也有死亡和腐烂。死亡的,腐烂的,一并入土。生长的,继续生长。
荒地里,开出第一朵花的,是泡桐。泡桐还是光溜溜的,树叶还没发出来,紫白的花缀满了枝丫,带着南方特有的油腻气息。大雨来一次,花瓣落一地。太阳来一天,地上的花瓣枯黄几分。一个雨季结束,泡桐长出了肥厚宽大的叶,花却一朵也不剩。任何一棵树,都是这样的:死亡一部分,生长一部分。或者说,一边死亡,一边生长。生命的成长伴随着严苛的死亡,这是节律,谁也无法逃脱。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孟浩然在《春晓》里这样写道。年少时读,觉得那么唯美动人,现在读来,有了别样的况味。中年人的况味,茫茫尘世的况味,时间碾压万物的况味。似乎一切都那么无可奈何。一个敏感万物生死的人,惋惜心远远多于惊喜心。每一场雨的到来,既是对大地的馈赠,也是对大地的清洗。雨落在地上,既是润物,也是劫难。雨在天空编织着优美的雨线,婀娜,雨声响亮,把人惊醒,把斑蝥惊醒,把草木惊醒。我们看到的每一场雨,都十分盛大。当雨落下来,其实每一滴雨,都是极其孤独的。但大地的繁荣,都是雨的馈赠。雨滴和雨滴在大地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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