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老爸叶兆言》内容如下:
老爸今年六十五岁,到了退休的年纪,却没有一点停止工作的意思。我忍不住想,如果老爸一开始没有写作,干别的也一定会发光发热。爱工作,是上天赋予老爸的特殊命运,他是工作的使徒,总在服从工作的召唤。
我四岁是他人生的重要节点。我爸常说,全托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当然四岁的我一点也不喜欢,我入睡极难,隔壁床的小孩儿被接回家的日子,我更痛苦加倍:为什么被接走的不是我呢。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爸分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套房。他和我妈兴冲冲地装修,锈色地毯,天鹅绒窗帘,可以上下调节的客厅吊灯,古董唱片机,用小件名额买的日产微波炉,甚至还偷偷装了一个窗式空调。邻居上门收水费,看见黄澄澄飞碟一样的灯罩,都啧啧称奇,我爸为此很得意。我喜欢把这两件事情连起来讲。我和都柏林的小乔伊斯,和卡尔夫的小黑塞,和那些我喜爱的伟大小说家一样,在童年的寄宿学校抹眼泪,而我的小说家老爸,却像忘记了雏鸟的喜鹊一样,只知道和雌鸟浪漫筑巢。
我爸一秒钟也不会认可这样的叙事。我四岁时是他人生的重要节点,那一年他发表《枣树的故事》,在写作上站稳了脚跟。幸亏有全托,让他在写作力最旺盛的时候,能专心写作,也因为全托,我学会了力所能及地照顾自己。坦白地讲,老爸的潇洒日子也就只到我幼儿园毕业而已。我妈上班早出晚归,我上的小学不管午饭,这让他十分头疼。我们靠家门口的出版局食堂混过一阵子,后来流行盒饭了,四块钱两荤三素,连搪瓷饭盒都不用洗,我爸简直绝处逢生。那时候,还没有人在意环保,都感觉发泡餐盒才是美味的标志。酷暑的正午,路面烫得晃眼,旧时法国使馆洋房的窗台凉篷投下窄窄一排间断的暗影,老爸穿跨栏背心,引我从一个阴影跳进下一个阴影,做游戏一般往家赶。他急于开始下午的写作,一到家,先爬上书桌,踩在486电脑后面不到半个脚掌的桌面上,伸手去转空调的旋钮。因为电压不稳,那空调能否送风全看运气。
有一段时间小学扩建,改成只上半天课,我回家朗声宣布,老爸在饭桌上听了抱头惨叫。另一次令人印象深刻的惨叫,是他修洗衣机时没断电,赤脚站在我妈刚拖过的地上。我在家,要他带,看到那情形,简直和自己身体过电一样瞠目结舌、毛发竖立。
我明明是全托长大的小孩儿,但事实上和我爸相处的时间,却比大多数人都多得多。我的大多数生活技能和全托毫无关系,都是我爸随手教会的。他无数次向人炫耀,我跟他学游泳,一周后就能游一千米。在教我这件事情上,他贪图高效实用。三年级布置实验,我和伙伴们躁动不已,嘴上讲燃烧的必要条件,一心只想去后山放火。谁知我爸出现了,大拍胸脯:燃烧还不简单。我和伙伴们就这样被困在了院子里,隔着纱窗,我妈一面热火朝天地烧菜,一面照我爸的指示,递出火柴、医用钳和湿答答的酒精棉球。回想起来,那天真叫人沮丧,一群小屁孩儿逗留在一小粒焦黑的棉球旁,明知我们的延宕没有意义,却不得不对这一场简陋、敷衍,几乎毫无用处的实验做出点惊叹的样子。
有一个不用上下班,寒暑假也天天在家的爸爸,让我深受伙伴的同情。之前我对这同情一知半解,觉得明明是我爸更惨才对,我爸才是“自然”课作业的受害者。我不过是养了一两条蚕,统共产了巴掌大一块蚕卵,谁知在桌上晒了两天,就孵出上百条幼虫。我还把装幼虫的竹簸箕打翻过,害得老爸匍匐在地,用筷子尖捡线头大的褐色小蚕,一边捡一边骂我。几天后,上百条胖蚕就躺满了我们家的客厅。今天回想起“蚕食”的场面,耳边还响着沙沙声,刚铺满的碧油油的桑叶,一眨眼就变为黑黢黢的蚕屎。为了采到足够多的新鲜桑叶,老爸例行的玄武湖边散步,从每天一小时变成两小时,又变成三小时,到家时灰头土脸,仿佛务了一天农。他成了蚕宝宝的月嫂,白天采桑叶倒蚕屎,半夜里也要“起视蚕稠怕叶稀”。这么多蚕最后结了整整一麻袋茧,怕破茧重生,再飞出来下卵,老爸狠狠心,送给邻居炸蚕蛹去了。
大多数时间,他在家默默写作,我在家默默写作业。我要听张信哲,他要听蔡琴。我看五分钟《新白娘子传奇》,他就如坐针毡,搞不清楚状况,怎么唱“爱如潮水”那个是男的,演“许仙”的反倒是女的。我们互相看不上,我对他复杂的欣赏体系,其实也似懂非懂。经典名着大概也不比“白娘子”好看多少,我翻两页《红楼梦》或者《复活》,他又说看这些太早,浪费时间。他没事也和我讲讲李尔王、高老头、冉·阿让,都是些惨得要命的老爸。那时候,文学远不如作业重要。逢大小考试,我一紧张,老爸就比我更紧张,那焦虑的样子,简直不像个写小说的人。他从不说考不好也没关系,也不说世界很大你要多出去看看,更不会说你喜欢做什么都可以。偶尔,讲一两句洒脱话,反而更让人不敢懈怠。对我,他只讲最质朴的人生道理:要工作,要有效率,要把一件事情做完。
如今,我女儿也快四岁,我虽然始终未学会老爸超人般的勤奋,不过,倒也常常发愿,想狠心把女儿送去寄宿。而早年间急于摆脱我的老爸,今天在同一个单元里和我做了邻居。他和我相隔一碗汤的距离,还常常摆脱不了要帮我带女儿的苦役。
几十年如一日,我们依然每天散步,他依然擅长寻找躲避阳光的阴凉处,认得清路过的每一棵树。写东西受干扰,他就发些奇怪的牢骚,没头没脑,说什么《憩园》竟然是巴金用毛笔蘸着茶碗盖写的,怕洇只能用很浓的墨。我毕竟学了那么多年的鲁郭茅巴老曹,便搜肠刮肚想与他对答,但他大概没有听到想听的话,很快就开启了别的话题。我只管跟随他走,虽然我们也走不太远,但左走走,右走走,就几乎每天都有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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