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被声音吸引着》内容如下:
那天,民国二胡演奏的是民国经典《良宵》。
人最绮丽的梦想,大约就是拥有一个“良宵”。这是松弛的时刻,这是等待的时刻,这是展开的时刻,这是消费的时刻。良宵既是故事背景,又是故事本身,念这二字,会想到烛影摇红的情色,一盏青灯将一种古风赋予了一段月夜。可是,到底有没有完美的良宵呢?审计自己,我们度过的,不过是有限的、残缺的、不饱和的某一夜、某一刻,哪里完美?良宵易逝,因为易逝,所以不安,因为不安,所以仓促,激情下的仓促和仓促中的激情交缠在一起,才特别地让人不舍,让人叹息。人生都苦短,何况是这样一夕良宵的暂欢。
对人生抱悲观的立场就会不快乐,而那条从民国游来,附体于二胡的蛇,它的情绪应当更糟。谁也不知道它已将《良宵》演奏了多少次,每一次都是重返伤痛现场,那种痛带着蛇的特征,光滑,无脚,冰凉如水,不能言语,扭曲着身体从草木茂盛中寂寥游走。
二胡名曲《江河水》也不欢快,它是悲的,疼的,还有怨恨。在中国,大江大河专指长江与黄河,这两条好汉,谁敢惹他们生气?可实际上他们也受过摧残,胸口压着冤屈,眼眶盈着泪水,攥紧的右拳只能砸在自己的左拳上。长江黄河尚且如此,其余的河流更不必说了,哪一条江没有过忧患,又有哪一条河不曾哽咽悲切?在江河之后还要加上人,加上我们的遭遇。我们和江河水有相同的疼痛和相同的选择——要挣扎。江河水是挣扎着冲向东方大海,而我们是挣扎着向上游。我们希望邂逅浮力,只要有浮力,不沉沦,就有机会将头伸出水面看到天蓝月白。人这一辈子,苍凉无处不在,荒谬无处不在,我们有许多条理由允许自己变得冷血和荒唐,可最终这些理由被我们否决,我们选择了挣扎。这是一个美好的词汇。有所憧憬,才有勇气挣扎,挣扎是我们平凡生命的光明面,我们用挣扎来证明我们体内有一朵火焰,这火,顽强,不熄。
当代二胡的形象代言人是不是女子十二乐坊,这儿存疑,民国时期的二胡先生肯定是瞎子阿炳。山水画里的弹琴人不食人间烟火,但阿炳是要吃饭的。他是卖艺的乞丐,他会拉二胡。讨饭的路上,上一步是崎岖不平,下一步是辛酸愁苦,掸不尽的寒冬雪,躲不掉的艳阳天,手指在开裂,琴筒在开裂……这是很老套的故事,也是很疼痛的故事。我曾设想过要在哪种场合和这个伟大的盲人相遇。是隐在街角看他破旧的短褐从眼前闪过?是将他歪戴的墨镜扶正?是塞给他一块烧饼,还是恭恭敬敬地说“大师你好”?看编钟表演,看到的是大场面、大秩序,距离模糊或抹杀了细节,所以观众不会被细节感动。如果是阿炳在街头拉琴,他就站在你的面前,你能听到他的呼吸,他的指尖在弦上移动,他的眼角渗出一滴浑浊,细碎的松香粉末在斜晖中乱飞……无数的细节一起向你扑来,共同构成你对阿炳的印象。还可以有另一种想象,阿炳在千人剧场演出,扩音器将琴声放大到编钟级别,请问你会被哪一个阿炳感动?
鸟一辈子都在飞行,但鸟的身体一次也不曾真正进入天空,鸟只是将它的心思投影在天空之上。天空不属于鸟,能够让鸟快乐起来的是大地。大地上有树,有水,有青虫,有配偶,有无数个点能够供它站稳。鸟儿高高地飞起来,不是去亲近天空,而是要好好看一看这块大地。鸟儿有许多种方法从空中返回大地,有一种最坏的,贾湖那一只丹顶鹤遇到了。它遇到了一支箭。天空将最大的特权给了箭,箭笔直地、欢畅地并且是狞笑着射中目标。这只史前的大鸟像一块石头掉下地。后来的事情它一点也不知道,它也不知道八千年后还有一场考古和一项至高无上的荣誉等着它。它成了国宝,藏在见不到自然光的恒温恒湿的展柜里,永远见不到它曾喜欢过的大地了。
每一次考古发掘都是一次唤醒,唤醒折叠的城阙,唤醒神秘的龟甲文字,唤醒壁画中的世俗故事,唤醒彩陶盆里的一条小鱼,但唤醒音乐、唤醒乐器的机会不多。贾湖骨笛醒来了,它发出的是八千年前的声音,而我们毫不费劲就听懂了。在时间的拷打下,唯有声音不会变节。我们看不到声音,可是我们必须佩服它的坚贞,它不会断裂,不会褪色,不会被细菌咬成烂泥。花朵是不分时代的,不论隔了多少个季节,只要它盛开,被你看到,你就欣悦。声音有花朵一样的性质,它可以在笛子里蛰伏八千年,然后它醒了,开始工作,空气以八千年前的相同振频从笛孔里飘出来,领着我们重返八千年前的现场。那儿叫贾湖,那儿有一只鹤,有一个吹笛少年,一切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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