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故事《父亲的最后十年》内容如下:
手艺人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做什么都一丝不苟,把每一件活计都当成最后一件来完成。到了2010 年春天,娘娘庙的墙基终于打好了,4 米见方,正好可以安放下一尊塑像、一张供桌、几条供香客休息的长凳。
可父亲实在是老了。这年春节到来的前几天,他大病一场,血压高到180,高烧不退,挣扎到过了春节,从床上起来,一条腿就不听使唤了。医生说,他得了脑梗,要自己锻炼,也许还有恢复的希望。
父亲个子不高,却是村里的大力王。年轻时,生产队需要往县粮站缴公粮,一百里路程,他能挑200 斤当天打来回。父亲脑梗后,虽然后来恢复了一些,却再也没有力气,拿点东西,手就打哆嗦。看着遥遥无期的造庙工程,他的头发更加白了。
2010 年到2016 年,是我最劳碌紧张的几年。这几年,矿山竞争残酷激烈,多少老板昨天还开着“大奔”,一夜之间,就只能重新用两条腿在风尘里奔驰。城门失火,自然殃及池鱼。其间,我曾六赴新疆,三走青海,结果都是无功而返。我无力也没有时间帮到父亲,亲人们也无力顾及。其实,所说的无力顾及,也就是无声的反对。父亲像一只衰老的蚂蚁,爬行在另一条路上。我们眼看着他越走越远。
四、
我从天水赶到家时,拉着大牙和朝海遗体的依维柯也到了。大牙和朝海死于矿难,大牙死时39 岁,朝海只有29岁。去矿上谈判赔偿事宜的人还在艰难谈判中,人总得入土为安,趁着风高夜黑,先把尸骨拉回来再说。大牙和朝海被白布一层一层像裹粽子一样裹得严严实实,只能从个头的长短分辨谁是谁了。
人死得太突然,一切都茫然无头绪,打棺材的事自然落在了父亲肩上,好在山上有的是树。父亲指挥年轻人放树、解板、打棺材。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所有的人忙而不乱。近十年,村里死于矿难者二十有余。父亲的最后十年,要说还有活,就是打棺材。镇上的家具店,虽说品类齐全,却不售棺材。他打一副,埋掉一副,打的总是没有埋掉的快。棺里,装着老人也盛着青年。
父亲已经不能完全挥动工具了,但有清醒的头脑和足够的耐心。棺材打出来了,一大一小,因人而制,摆放在一起,像一双崭新的鞋子。女人们看着它们,又哭成了一片。男人们默默点起烟卷。
大家又想起3 年前的情景。3 年前,大雨如注的6月,田家三兄弟从矿山被拉回来。按照习俗,外死的人不得入屋,三口棺材一溜儿摆在布篷下。大雨连天不息,伸出脚就是湿的。矿主跑了,事情惊动了政府,镇里从财政支出里为每家资助了500 元安葬费。
大牙和朝海的死因至今依然是一个未解之谜。这样的谜太多太多,已经没有人愿意去求解了。
东梁上没有水,砌墙需要泥浆做黏合,土倒是现成的,脚底下就是。石料已经足够了,父亲一钻一锤,把它们打理得有棱有角。这天,我用两只塑料桶从沟里往梁上担水和泥,这是我帮助他的唯一一次。
好多年没来过东梁了,倒下的大树腾出的一大片空地又被新的树木和乱草挤满。时值四月,草木无涯,乱花烁烁。梁下的村子了无生气,似乎在和这个季节反着方向走。有新房子建起来,有更多的房屋塌陷、空置着。出村的摩托车在盘盘绕绕的山路上,像梦一样真实得虚无。
我担水和泥,父亲专职砌石头,石头在他手里,像魔方一样,跳跳转转。泥浆干得慢,不能砌太急,我们坐下来吃干粮。其实离家并不算远,完全可以回家吃饭的,但这样更简单省时。
吃完了三张卷饼,我去树林里方便,一缕颤颤的旋律从庙台基上飘起来:
一张桌子四四方,
张郎截来鲁班装。
四角镶嵌云燕子,
中间燃起一缕香。
玉帝差我进歌场啊!
……
是父亲最拿手的《十接古人》。
五、
2013 年4 月23 日,是父亲整整第70 个生日。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的娘娘庙工程马上就要完工了,他真高兴啊。他对我母亲说:“你看,真是有灵呢,好几年了吧,咱村子多平安呀!孩子们每年都顺顺当当地挣回好多钱,孙子也考上大学了,塬上的风水要回来了!”
我曾在网上搜索“塬”字,释义如此:中国西北部黄土高原地区因冲刷形成的高地,呈台状,四边陡,顶上平。
这个释义与小村塬上的地貌特征相去甚远,塬上只具备了它1/3 的形态。前塬、中塬、后塬形成三级高山台地,每个台地都有30 亩以上面积,树木乱草都长疯了。这么好的地方能养活多少人啊。父亲他们死心塌地住下来了,占据了面积最大的中塬。后来,刘姓来了,张姓来了,景姓来了……
父亲在塬上生活了55 年。一双眼睛,看着土地家园,由一到百,又由盛到衰。没有谁比他更了解、看重这片地方了。
他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对很多事情已无能为力,只能寄托神灵护佑。
2013 年4 月23 日是父亲的生日,仿佛也是天公的愤怒日。
吃过母亲打了荷包蛋的一大碗长面,父亲收拾泥铲,准备去东梁上。庙的主梁已经架好,毡也铺上了,今天的活是抹泥,抹了泥,撒了瓦,就算彻底成功了。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有大雨,昨天回来时,虽然盖上了彩条雨布,四角压了石头,但他还是不放心。娘娘大概也等得急了,不能再拖了。
脚刚要跨出门槛,一声炸雷从天上劈下来。开始的时候,谁也没听到声音,只感到一个东西从房瓦上滚下来,它滚得很慢,仿佛巨大无比也沉重无比,而房坡平了些,那东西滚动得有些吃力。待到了檐口,没了阻力,“砰”的一声坠落了下来,在下落的过程里,像伞一样,突然打开了,释放出千道光亮。
紧接着,大雨哗地泼下来了。
雨挟着风,不眨眼地下满了整个中午。门前的老核桃树咔嚓一声被风折成了两段,像指头大的青桃冰雹一样泼下来,在地上跳啊跳。
其实,已经不用再去东梁上看了,但父亲还是上了东梁。
只一眼,父亲就像泥浆一样从梁上滑了下来。
雨后的天地多么崭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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